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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茂光祖狱中恳上书 士伯公府里演真情


  却说那茂嘉是个心无主见之人,其览毕静修此文,寻思道:“此文所言,虽有阿谀奉承之嫌,然亦颇有道理:

  想如今朝中后进之生,新升之士,如雨后春笋般节节而立,其中多有赴地方为长官者,陛下如此行之,必有深意。

  我今日若附于新党,那一群王公贵族必耻我之行,更不会相救于我;然我之行若合乎官家之心意,官家赦免于我,也未可知也,须知这天下仍是赵家之天下,只要官家赦免于我,使我出于这狴犴之地,我却别有打算。

  或某等国之旧臣,缨簪之家,本不应固执己见,迂腐不化,为区区小利而断送家之气运;想来这梅铭举汉高祖‘约法三章’之事亦有道理,观陛下所行,亦想做个明君,我何不顺势而为?”

  其方念及至此,复苦其己身,陷这污秽不堪、毫无日夜之地,愈觉静修所言句句在理,字字珠玑,心中愈钦而奇之。转念又道:“若能离开此地,我必要看看此子乃何人也?——甘冒此如此之大险,送书信至狱中。”

  遂大声呼喊狱卒,言有要事欲秉明天子,请与其纸笔,狱卒忙将茂嘉之言报与刑部、临示有司;俗言:“大船虽烂,仍有三钉;骆驼消瘦,亦比马大。”那刑部与临示有司,闻茂国公欲写文而上书于天子,况官家亦曾有言:“如茂嘉有言欲奏,尽可许之。”遂不敢怠慢,忙谴左右赍纸笔送至牢中,付与茂嘉。

  茂嘉犹豫少顷,沉思数息,即缓缓而写,其书略曰:

  伏惟皇帝陛下:

  英文神武,仁化万民;忘食废寝,事必躬亲;圣名芳于百世,功德贯于古今;施恩泽于四海,扬教化于州滨。

  奈何老臣愚钝,彷徨无知;不体陛下之苦,不明圣上之思——竟口出不逊之言,心怀苟且之志——实愧对祖宗先灵,有负陛下隆恩。臣方念及于此,不觉心如刀割,声泪俱下;惶恐万分,深为己耻。

  天子君威在上:浩乎无际,渺乎苍茫,老臣实不敢欺瞒于陛下,但俱以实言之:老臣陷于囹圄,已一月有余矣,中种种之苦,凄凄之景,难以名状,老臣始怨于陛下,怨陛下不顾往昔吾祖之功德,怨陛下不顾老臣苟延残喘之年。

  如今,老臣方知陛下之苦也!陛下之苦胜于老臣多矣!——陛下左右权衡,如履薄冰,通宵达旦,日理万机,只为百姓之荣荣,万物之阜阜,常人只知陛下端坐于庙堂之上,何知陛下之躬勤克己也!老臣唯愿陛下善保龙体,以期万世。

  如今,老臣亦感激涕零,明陛下之心意也!谢陛下隆恩,予老臣一安静之所、清修之地,反思己过;亦谢陛下隆恩,未断老臣府中一应供给,使妻儿得以安生;一月之间,老臣常扪心自问,细细思量,为何当初出此之不贤言?——乃老臣贪心不足,蝇营狗苟,为己之私利而冒天下之大不韪也!

  如今,老臣心中已明:吾大宋荣,则老臣亦荣,吾大宋损,则老臣亦损;老臣本应与陛下,君臣一心,荣辱与共——奈何昔时,老臣鄙陋,只顾蝇蝇之利,微微之荣,而不明陛下之圣举也!老臣誓忠于陛下:陛下之言,老臣必铭于五脏,陛下之举,老臣必刻于六腑;老臣亦愿散尽家资,直至性命,以助陛下之政举也!

  窃念老臣前过甚巨,不冀陛下之宽恕;倘陛下能苟延老臣之残喘,则臣虽万死亦不能报也!老臣诚惶诚恐,稽首顿言,万望陛下怜臣悔过之心,忠心之志;老臣死而待命,再拜而书,伏惟照鉴。

  写毕,茂嘉老泪纵横,跪服于地,左右叹道:“国公爷何故如此?”

  茂嘉泣道:“老臣有愧于陛下矣!只愿陛下见老臣之书,体老臣心之所想,使老臣得以残喘——则老臣之大幸也!在此,某劳烦诸位了!”

  左右忙答道:“国公莫要如此而言,国公之书,某定送到。”

  遂将茂嘉之书赍至刑部、临示有司,有司得书,即上呈天子御览。其中细枝末节,某暂且不提。

  话分两头,却说东京城里,士府厅堂之中,士炜正欲搀扶柳依,忽有一人朗声道:“好歹你也是一个候府的公子,这搀扶人的小事,尽可让下人去做,何必亲力为之?岂不知:‘男女授受不亲’乎?”

  柳依趁其说话之隙,急起身落座,复以衣袖揾泪,心中不知所思何事;那士炜却是一惊,急视之:此人端的不是别人,正是其家父:——开国伯士公也,其方归家,行至前厅,忽闻堂中隐隐有女子哭泣之声,遂退于屏后,窃视之,正观士炜欲搀扶柳依,其心中一沉,遂有方才之景也。

  士炜忙忙躬身而道:“父亲安好,今日柳依表妹来我家,欲求父亲在官家前,替舅舅开脱几句;方才表妹苦苦恳求孩儿,竟泣倒伏拜于地,儿心中既惊且悲,实不欲观表妹如此凄惨之状,心中亦念道:‘士茂两家多有往来,表妹何行如此之礼?’遂急前去搀扶,而忘男女之有别也。”

  未等士炜说完,柳依复伏拜于地,泣道:“望士公悯我家骨肉分离之痛,怜妾身昼夜思父之苦,柳依斗胆:求士公不惜齿牙余论,救家父出于水火之中,囹圄之内,若家父得以安生,则士府之大恩大德,妾身永世难忘矣!”

  士公忙道:“依姐儿,何必如此多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遂急命左右搀扶,柳依半推半就,缓缓落座。

  士公又道:“依姐儿,你我两家乃是世交,我与茂公亦以兄弟相称,现茂公陷于缧绁,我本应不惜性命而相救于他,奈何茂公之案牵扯甚深,已触官家之逆鳞,难呐!难呐!”

  其转而复叹息数声,面露悲戚之色,缓缓而道:“依姐儿,我心里苦啊!若我孑然一身,我必会不惜这条老命,也要相救茂公!奈何我家人口众多,若我失言得罪于官家,我这条老命,死则死矣,但必会牵连全家;依姐儿,你且还不知道,官家如今仍在气头之上,雷霆之怒,我家万万承受不起,可怜我一家老小,俱会因我而获罪。”

  说罢,老泪纵横,嚎啕不止,柳依见此景,心中一顿,须臾,亦忙忙落泪,泣道:“妾身此时方明士公两难之苦,妾身只望士公能于官家前替家父美言几句,孰知此事却有如此之难!妾身愚钝,此时已然不知如何是好,还望士公怜妾身救父之心,相教于我!”

  士公以袖止泪,长叹一声,乃道:“实无他法!实无他法!想我爵封国伯,官至三品,却毫无一用,实在是愧对茂公昔日之情!”此时士炜正欲开口,士公忙以目视之,其急止。

  柳依见如此之景,起身泣道:“士公若如此,则家父恐难再见天日矣!妾身亦明士公之苦,现天色已晚,妾身此行多有叨扰,望请恕罪,妾身这就告辞。”

  遂起身而走,士公也不挽留,只是面露悲戚之色,与士炜送柳依至府门前。

  待其上轿,士公亦泣别道:“依姐儿好生保重,我非不助,实无能为力耳!”柳依佯连连称谢,不提。

  待柳依及其左右远去,士公面上并无一滴眼泪,悲痛之色一扫而空,转而嗔对士炜道:“炜哥儿,还好爹爹回来的及时,你怎生这般糊涂?”

  士炜佯慌答道:“儿实不知,请爹爹教诲!”

  士公缓缓而道:“炜哥儿,如今你年近弱冠,须明白些事理:想我堂堂候府之助,怎会如此轻易许诺于他人?莫要因柳依之美色,而心迷意乱,举止失措,须知:红颜祸水,自古便是取祸之道!”

  士炜忙道:“父亲教诲,孩儿铭记于心!”然其心中却不以为意,念道:“好笑!好笑!什么‘红颜祸水’?什么‘取祸之道’?若没有这‘祸水’,爹爹怎生有的我?”

  士公复问道:“炜哥儿,你知方才爹爹不让你搀扶柳依,是何原因?”

  士公不说此倒还罢了,其一说此,士炜心中不觉火冒三丈,念道:“方才柳依表妹如此柔弱,泪流满面,必已是六神无主,慌乱无比!我正欲借此良机:抚其玉肩,闻其体香,趁机抱之,也未可知,叵耐匹夫!搅我良辰,坏我计划!”

  其心虽想如此,然却面不改色,惶恐而道:“莫非乃爹爹方才之所言:‘红颜祸水,自古便是取祸之道’?亦或是‘男女授受不亲’?”

  士公长叹一声,摇头骂道:“愚蠢!愚蠢!难道你只知男女之事?爹爹方才刚说道:‘我堂堂候府之助,莫要轻言许诺他人!’爹爹如此而行,如此而说——乃欲使柳依明:相救其父乃万分不易之事,岂是区区泪水、区区哭诉,所能为之?”

  士炜疑惑道:“爹爹方才话都说到如此份上,儿亦以为国公不能相救,柳依表妹怎会再来相求?”

  士公转嗔为笑,捋须而道:“炜哥儿,你到底还是年轻!明日,你自去茂国公府寻她,只需将爹爹以下所说与其言之,其定会照做,到时,吾家所得不可数计也!何愁一区区之女乎?”

  士炜忙道:“不知爹爹所说乃何言也?儿愿闻其详。”

  士公摒退左右,谓士炜道:“你且附耳过来。”

  士炜然之,遂低头附耳至士公前,士公低声道:明日你只需如此如此,便可行之。

  士炜连连点头,时时欢笑,谓士公道:“爹爹所言甚是,儿自愧不如!险些耽误了大事!”

  正是:

  他救不如己身救,

  茂嘉狱中恳上书。

  柳依不知其中故,

  竟入士公泥彀中。

  毕竟士公所言为何,而士炜又如何行之,且听率臣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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