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夜宵之46
叶正云今日至养心殿请脉。
本来御前请脉，一直是院使的分内事。巧便巧在敏娘娘忽然身子有恙，皇上宠她，将院使遣去了毓庆宫问诊。
左院判坐镇太医院中，叶正云这个矮他一截的右院判，反倒摊上了此等好事。
叶正云是带着目的来的。
内膳房调动之事，连齐光都打听得到，叶正云更是不可能不知。
他那点儿心思，竟日里放在泰和宫这位爷的身上，钻营之法无人能出其右，趋炎附势花样繁多。
这一根老油条，主意早打在了鹦哥身上。
“药食同源。皇上心火燥盛，不如命尚食局的掌药替您进补？”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掌药百里早已调回了南三所，升任司药。别说掌药，内膳房现在连个司药司的女史也无。
子规正关押在司礼监中，内膳房哪还有司药司之人呢？
皇上不命甘松尚食调遣新人过来，听说是有意要提拔鹦哥。
现在内膳房里，鹦哥与媚好同属于司膳司。皇上打算将其中一人调出，去填补司药司的空缺。
掌膳媚好跟在宋喜身边，厨艺日精，司药司的空缺自然就给了鹦哥。
鹦哥若学得了诸般药理，便至少会升作掌药。虽仍旧身在内膳房中，可她至少不再仅是女史。
更何况，皇上如今是不信任百里的。
司药司须有皇上信任之人，故而他定会培养鹦哥，将她扶植为自己的势力。
鹦哥前途大好，叶正云打算趁早在她身上押宝。
他赌皇上不会教百里插手鹦哥之事，故打算主动请缨，教导鹦哥医药之术。
“叶院判倒是提醒了朕。”
温恒将手腕从脉枕上抬起，朝齐光招了招手。
齐光俯身进前，温恒笑着吩咐他。
“传朕口谕，调女史鹦哥至司药司中，补掌药百里之位。”
“皇上容禀，鹦哥本是司膳司的女史，恐不能胜任此职。”
叶正云算盘打得甚响。
他瞌睡遇枕头，恰撞见皇上升鹦哥的官级，便当即表明自己的一片“热心”。
“女官百里初任司药，恐怕事务繁忙，莫不如由臣代劳，助鹦哥修习医术？”
温恒收止了笑。
他原本的确打算，遣鹦哥去太医院学艺。
百里为皇姐所笼络，如今司药司缺少他自己的人。
鹦哥，他是要好生栽培，用以替掉那百里的。
可若是叶正云去教鹦哥……
他按了按眉心，对叶正云摆摆手。
“你不要教。”
“皇上！臣——”
叶正云摸不着头脑，正打算大表忠心。
温恒却直截了当，打断了他。
“你的斤两，朕心中有数。叶大人若能将心思多放在技艺上，便不至于屈居人下，今日仍旧是右院判了。”
叶正云歪心思太多。这老东西，只会把鹦哥带坏。
转头，温恒对齐光吩咐。
“让季秋堂教。”
叶正云恨不得猛拍大腿。
忙到最后，自己竟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可恨这他人不是旁的，还正是太医院左院判，正远在外朝坐镇的季秋堂。
自己亲手煮熟的鸭子，便就这么飞了。季秋堂那个竖子，反倒坐享其成！
齐光来传口谕，面色不佳。
事情分明是喜事，宋喜不懂，他何来这副神色？
先时他曾经提点过她，内膳房仍将有人员调动。宋喜那会儿还担心是鹦哥要回外朝，自己这膳房中恐将又少一人。
如今圣旨下来，她便放宽了心。
鹦哥只是补百里的空缺，从司膳司的女史，升作司药司的掌药。
这样一看，还真是如齐光彼时所言，对鹦哥是件好事。
既是好事，他怎竟似有不悦？
宋喜转头，环顾了其余女官。
画眉恰巧御前当值，并不在内膳房中。鹦哥跪于齐光面前接旨，宋喜身后只剩下媚好与细艾。
这二人的神色，皆不寻常。
“典膳宋喜……”
齐光瞧见宋喜正走神。
皇上的这道口谕，最末处，是有关她的安排。
“宋喜！”
他扬声唤她。
这话里显然有气，宋喜赶忙收回了视线，进前专心听旨。
齐光的气，却并非因她而起。
压了压心中闲气，他继续对宋喜宣旨。
“典膳宋喜，行御前奉茶事，暂替掌药鹦哥。”
宋喜记得，齐光说对鹦哥的调配，之于她亦是好事。
原来他所指是御前奉茶。
过去御书房尚未裁撤之时，六局女官皆挤破了头，想要进去。
而今众人则皆想进养心殿。
能在皇上跟前伺候，是莫大的荣幸，也是机遇。
若恰巧合了圣意，说“能一步登天”，都并不夸张。
可宋喜仍惦记着自己这内膳房。
她去替鹦哥的班，谁守在这灶前呢？
领旨谢恩过后，宋喜留住齐光，朝他打听。
“不知夜宵之事，皇上有何安排？”
“典膳近来不常起灶，应也是心中有了数的。皇上苦夏，近日并无差使您的打算。此为其一。”
指了指围在鹦哥身旁的两名掌女，齐光又言。
“加上画眉，这四人勉强凑齐四司职权。如今内膳房人手有限，鹦哥又将常去季院判那儿，典膳您奉茶之事，自然要排在夜宵前面。此为其二。”
讲明了这两点，齐光声音压下，另对宋喜透露。
“黄芪案后，皇上有意肃清这内膳房，甘松尚食暂不会调人进来。这段日子，典膳便无需劳心皇上的御膳，只要与鹦哥互替奉茶之职即可。”
既然是要肃清，宋喜便就懂了。
内膳房是除了泰和宫与养心殿外，最靠近皇上的地方。
此地有人人皆盯着的肥差不假，却也有太多空子，极易为有心人所钻。
借着此次查黄芪之案，皇上清了近半数的女官出去。既是煞费苦心，换得了一片清明净土，他又怎可能再轻易准人进来？
宋喜对齐光点了点头，未再多问。
“太医院虽说是在外朝，但起码离这儿尚不算远。再说鹦哥又不是搬过去住，提督不至于如此担心。”
见齐光望向鹦哥那边，宋喜半是玩笑，向他开导。
“跟季秋堂住？她敢！”
心思未放在宋喜的话上，齐光仍紧盯着鹦哥，只听进了那一句“搬过去住”。
他骤然冷下的嗓，吓得宋喜噤声。
司礼监的提督公公，无意间流露出这般情状，宋喜便尽信了从前奇楠的话。
因为他气韵柔美，进退有节，宋喜从未曾觉得齐光会伤到谁。
先时在诏狱遇上冰片，宋喜虽然已意识到，齐光的确有另外一面，却因她终不曾亲眼见得，便多少仍存了几分怀疑。
这会儿齐光看鹦哥的眼神，狠戾疯狂，显然已透着弑杀之意。
可他的声音却仍旧冰冷沉静。
宋喜唯想到伏卧于草丛的蛇。
奇楠说过，宝薰怕齐光，故才自求速死。这份怕，宋喜如今浑似亲临其中。
远处的鹦哥，仍不自知，朝媚好与细艾笑得粲然。
齐光便像盯上了猎物的毒蛇，一瞬不瞬地看她，静待咬住她咽喉的时机。
宋喜忙不动声色地挪开。
离得齐光稍远，她才舒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宣旨时他为何面色不佳。
鹦哥将师从季大人，齐光许是不喜。
至于媚好与细艾，一早便料到了，故才皆神色怪异？
宋喜这边正猜着，齐光已有所行动。
他径直上前，拉住鹦哥的腕，将她带出了膳房院落。
媚好与细艾相视一笑，眼中满是揶揄。
宋喜赶忙凑上前去，朝姐姐们虚心讨教，有关季秋堂的事情。
“亏得你从前在南三所，只怕一门心扑在灶台上了？”
细艾怒其不争一般，摇了摇头，问向宋喜。
“这你可就说对了。我们典膳若未如此用功，又怎会得皇上青睐，成了内膳房总管呢？”
媚好掩唇一笑，却偏偏卖关子，不肯言及那季秋堂。
“姐姐们倒是说说，季院判究竟何许人也，教提督他那般吃味？”
“内府衙门的苏淮，你可听过？”
瞧宋喜一副小傻子的模样，细艾实在是可怜她，便开口相问。
“这……”
她蓦地问起苏淮，宋喜心下一惊，舌头便打了结。
细艾倒是未等到宋喜作答，已然大发慈悲地替她补课。
“太医院的季秋堂，内府衙门的苏淮，哪一个不是女官们暗中倾慕的对象？要放在早年间，便还得算上你那个师兄。”
“师兄？”
宋喜一头雾水，倒是媚好压了嗓提点她。
“是你偏叫人家‘爹爹’的胧素师兄。”
媚好一说，宋喜便想了起来。
她幼时模糊的记忆里，还真就有这么一位师兄。
宋喜的脸，乍红。
“我、我……”
她叫他“爹爹”的事，这么多年过去，回想时仍旧害她羞窘。
那会儿宋喜刚刚进宫，不过才五、六岁，奶娃娃最是思念父母。
恰巧胧素如玉温柔，年纪甚长于她，又待她极好，她便竟日里跟在人家身后，将他唤作“爹爹”。
这般乱了辈分的事，没少气得冯御厨吹胡子瞪眼。
可他这正牌师父对宋喜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小姑娘委屈哭过，却还是张手朝胧素讨抱，说唯有爹爹抱她，她才不再难过。
胧素心软，见不得她委屈。
后来恰逢李盈敏入宫为妃那年，胧素而立，依照规矩离宫。
宋喜不忍别离，没少埋在湘杏怀里痛哭。
听湘杏说，胧素本可以似冯天厨般，破例留在宫里。
至于他缘何坚持离去，年深日久，宋喜早就已淡忘了。
“那时候宫人皆道他‘素月朦胧，朔辉当空’。要我说，他们仨加在一处，都抵不得一个胧素。”
细艾怅惘叹息。
宋喜听出不对，疑惑问她。
“不是只有季秋堂与苏淮？姐姐说‘他们仨’，又多指了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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