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夜宵之103
冯铁柱救了李盈敏的命。
李盈敏故作娇蛮任性，说除了莲子甜汤，便什么都不吃。
彼时京城隆冬，哪里有鲜莲子呢？
她亲点这道菜，是因放不下岭南过往，也是打定了寻死的主意。
初入后宫的李盈敏，不熟悉御膳总管冯铁柱的能耐。
当她亲口喝到了记忆里的甜汤，凝结心头的杂陈五味，终化作微咸的泪，划过唇边。
冯天厨出神入化的精妙厨艺，成了对将死之人而言的神迹。
冬日里以假乱真的“鲜莲子”，打消了李盈敏的求死之心。
宋喜望着她沧桑哀凉的眼，心念忽动，问出了至关重要的话来。
“既然娘娘与宰辅十分清白，您那位‘上床太监’，便与李宰辅他无关？”
“本宫除了咱们皇上，哪还有旁的男人？你都是从哪儿听的讹传，竟还似这般笃信起来。”
李盈敏笑得从容，轻轻摇头。
可她越是像这样说得确定，宋喜便越难信她。
毕竟因为这所谓“讹传”，苏淮已受了罚。须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若是李盈敏全然无过，苏淮又怎可能为她所累？
“娘娘与宰辅间的事情，就真的不曾牵连到无辜者么？”
因她一再追问，倒是教李盈敏想起来一件陈年旧事。
“御膳房的胧素……好像还恰是你的师兄？”
宋喜正等着李盈敏说起苏淮，可却从她的口中，听到了自家师兄之名。
“胧素师兄早在而立之年，已按宫规离去，敏娘娘此时提他又是作何？”
“他三十岁那年，不正是我入宫之际？你彼时年幼，大抵是不懂的，实则兄长他有意留胧素在宫里，接任冯天厨的总管之职。”
宋喜隐隐约约存有印象，似乎湘杏姐也曾说过，胧素本可以不必离宫，继续在御膳房中做事。
而既然李盈敏这样讲了，便意味着胧素当年如果留下，就不仅仅是继续做事，甚至一定会成为堂堂的御膳总管。
但胧素却走了。
宋喜不记得当年胧素执意离开的确切因由，而今再想，她哪里是不记得，根本是胧素就不曾对她明白道过。
他离开得极突然，也极蹊跷。宋喜如今被李盈敏点醒，才意识到师兄离去与贵妃入宫必有干系。
“李宰辅打算收买师兄，而他不肯？”
李盈敏点点头。
“家兄许诺他总管之位，是要他献出对我李家的赤诚忠心，可因为莲子甜汤，徐胧素看破了家兄对我的情。此情天理不容，他怎可能臣于家兄？”
一碗莲子甜汤，害迷迭被贬作了尚膳监末等监工，也逼走了原应是御膳总管的徐胧素。
或许迷迭的确该记恨李盈敏，可在一切的表象背后，李盈敏也同样活得痛苦悲凉。
甚至，在宋喜还没瞧见的地方，贵妃娘娘远不如一名宦官。
“徐胧素答应缄口，家兄便留了他的性命，却无法容他继续留在宫里。故而徐胧素假借彼时而立之由，顺势远走他乡。”
李盈敏抬眼望向宋喜。
“你问家兄与我之事，可曾殃及无辜。此中因知晓内情而引火上身的人，唯他罢了。是我们害徐胧素断送了似锦前程。”
宋喜脑海里闪现出与胧素师兄的种种过往。
原来她幼时与如兄如父的他洒泪分别，是因为李盈敏。
而当她在黎州与昔日同门重聚，筵席之上，师姐撮合他与她时，他所答亦在指李盈敏。
彼时师兄曾言，师徒如父子，宋喜之于他正是血亲，兄妹之间如何嫁娶？纵便是暗中相恋，亦不为世俗所容。
宋喜曾以为是胧素言重了。
他说话时垂着眸，鸦羽般的眼睫遮挡了无尽深意。
那不曾言说的深意，宋喜而今懂了。
胧素说宋喜之于他是血亲，而李凌霄与李盈敏如何不是？
兄妹之间，无论怎样都不会有结果的。
宫墙既厚且高，皇城又太广阔，里面的人多了，便难免藏污纳垢。
宋喜抱着手炉，从毓庆宫踱回长信宫去。她思量着今日所获，不禁怅然若失。
自己忙了这许多日，到头来，却竟是南辕北辙。
她本以为“上床太监”的真相近在咫尺，却没想到拨开迷雾，背后藏的是师兄当年执意离宫的因由。
若换作她，撞破了宰辅与贵妃间那么大的秘密，恐怕也是会唯恐避之不及，逃出宫去的吧？
但如今她的处境，不啻于身陷囹圄。想要出宫，谈何容易？她唯能与李盈敏一道，将这可怖的隐密深藏，艰难维系住平静表象。
宋喜于心中宽慰自己，宫中从来不就是这样么，众人皆知这儿是藏污纳垢之地，此处令人生畏的秘密又还少么？
水安远远地瞧见宋喜回来，便急着迎了上去。
“娘娘玉体安康？”
一句见礼的话，她倒是说成了问句。
她本以为，宋喜至少会在脸上挂彩的。
脸是宫妃讨皇上喜欢的本钱，毓庆宫那一位若要算喜嫔的账，头一下准是会打她的脸。
可水安打量了宋喜许久，硬是没瞧出来她哪里有伤。
敏贵妃可是再度被皇上临幸了的。
后宫妃嫔大多不敢在明面上有所动作，可背地里，只怕早已咒她死了百次、千次。
喜嫔就不恨敏贵妃么？
若是她不觉怨妒，缘何命自己盯紧了毓庆宫，又缘何今儿一早便急急杀过去呢？
“我好着呢，就是觉得太冷，你且赶快扶我进去，暖和暖和。”
宋喜对水安并无什么架子，见她正盯着自己出神，还当她是担心自己与李盈敏起矛盾。
“敏娘娘也还好，但她既然有孕，又还伺候皇上，总归是操劳一些。往后我便多待在长信宫里，少去她那儿叨扰，好帮她省省心。”
水安完全猜不透宋喜了。
贵妃承恩，她不仅不气恼，还替贵妃考量。
今日她未同贵妃大打出手，往后甚至要少去贵妃那里，那么便更没了与贵妃动手的可能。
这可不行。
钟粹宫那儿，主子她还在等着瞧喜嫔与敏贵妃的好戏。
可既然敏贵妃这把刀，眼看已借不着，她须得尽快禀报给主子才行。
炉子里的安息香已然熄了。宋喜正于窗前绣榻上小憩，睡得深沉。
庆嬷嬷一手拿着迎枕，一手轻推宋喜的肩。
她吸进了那安息香，此刻自然没有反应，浑如死去一般。
迎枕被庆嬷嬷抖着手举起来，缓缓压在了宋喜脸上。
水安说，这事情必将无人觉察。冬日里门窗紧闭，暖炉又烧灭了，就算是齐光提督来查，也会以为喜嫔是中了烟毒，死于意外。
“娘娘正午歇呢，你这会儿见她作甚？”
门外陡然响起水安的声音。
庆嬷嬷吓得手上一抖，迎枕掉落在了地上。
“奴才找主子自然是有急事。”
冰片答得含糊，面色却的确焦急。
他急于见宋喜，是因为亲眼看到了庆嬷嬷留在门内，而水安出来把守。
娘娘这会儿怕已睡了，水安与庆嬷嬷却在她身旁鬼鬼祟祟，冰片怎能不急？
水安越是拦他，他越觉得此中存有蹊跷，心里越是着急。
“再急你也等着！搅了主子好眠，她还不拿你是问？”
冰片朝寝殿里闯，水安揪住了他的宫服，将他死死拦在门外。
庆嬷嬷哆嗦着捡起地上迎枕，将宋喜的口鼻再度捂紧。
宋喜仍沉睡于斑驳的梦，将欲醒来却又在梦境里落得更深，只觉得如溺深潭，挣扎中不得呼吸。
水安仍堵在寝殿门外，不准冰片入内，替庆嬷嬷拖延着时间。
冰片见进门无望，干脆猛推了水安一把，转而去撞轩窗。
刺骨寒风，因轩窗被骤然撞开，似箭簇般擦过庆嬷嬷的脸。
她猝不及防地僵在原地，待再抬眼，恰与窗外的冰片四目相对。
长信宫中，庆嬷嬷对喜嫔行凶这幕，被太监冰片当场撞破。
“娘娘！”
深潭水暖，可宋喜却觉得似有冰锥蓦地刺进胸膛。冰片的呼喊声，在她耳边炸开。
隆冬烈风呼啸，于她睁眼间涌入肺腑。
宋喜似经历恶梦初醒，从卧榻上坐起呛咳，遂见寝殿内无数侍卫，正将水安与庆嬷嬷押下殿去。
冰片跪在她身旁，替她拍背，同她解释着刚刚的经过。
“娘娘可吓坏奴才了，还好您醒了过来。”
宋喜瞧着被甩在一旁的那只迎枕，半晌无话，心中止不住地后怕。
“去请提督过来，案子一定要他来审，绝不可假他人之手。”
长信宫总共只有三个下人，其中两个都一心要她的命，宋喜在寒风里缩了缩肩，冷到连心都已觉寒凉。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信谁。
昔日她救冰片，而今冰片救她。宋喜感激他知恩图报，尽心护主。而除了他，她眼下唯敢相信旧识齐光，相信李凌霄的势力。
“娘娘的安危要紧，奴才先去请叶院判来，替您诊治再说？”
宋喜将掌心覆在腹上，点了点头。冰片领命去请太医，刚刚踏出殿门，却又退了回来。
因他向门外俯身施礼，宋喜疑惑望去。
绣榻旁的侍卫正将轩窗关好，唯独半开着的殿门，仍有清风入室。
明蓝色映着白雪灿阳，门外人投来怜悯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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