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夜宵之104
季秋堂显然是匆忙赶过来的。
他将医箱递给冰片，便扶住寝殿的门，尽力平复气息。
冰片有足够的眼力，知他来得匆忙，遂蹲下身去，替他将明蓝色官服的袍摆抚平。
“大人来得正巧，还劳您替我家主子瞧瞧，刚刚可有被伤到哪里？”
在李盈敏那儿，宋喜已尽力避开了与季秋堂的碰面。可该来的总是会来，纵使她躲，亦是躲不过的。
这会儿她倚坐榻上，因为适才的安息香，仍觉浑身无力。
季秋堂望着她病恹恹的模样，暗自一叹，随冰片步入殿内，替她诊治起来。
宋喜既躲不过，便干脆阖起了眼，不敢再多看季秋堂一瞬。
哪怕她不看他，亦知道他此刻仍似在毓庆宫时那样，莫名其妙地对她报以同情。
宋喜实在是不自在。
好在季秋堂并未过多耽搁，利落地替她诊过脉，写好安神益气之方，递与了冰片。
“娘娘与小皇子皆无碍，只是今后要更小心识人，处处谨慎才是。”
后宫女人们的下作伎俩，叶正云比他谙熟，季秋堂相信有叶正云帮衬她，宋喜不会被害得太惨。
今日她险些丧命于仆从之手，叶正云定不会再掉以轻心，往后宋喜的安危，季秋堂实则不甚担忧。
但方才闻得宋喜被宫婢谋害，他的的确确是悬了心的。
小姑娘被困深宫，已然无奈，却又还得提防众妃与所有亲近之人。
叶正云不知她孕事的内情，帮她不过是贪图她的前程。李家兄妹看似护她，却也只是想夺走她的孩子。
她既然已背靠了李宰辅，长公主不杀她已是仁慈，可后宫妃嫔们却不管这许多，恐怕皆以为她受宠，欲将她除之而后快。
对她来说，最无定数的危险，还要数当今圣上。
宋喜是生是死，全在君王的一念之间。
于理，这大梁江山必定无嗣，皇上应留下宋喜的这个孩子，可是于情，季秋堂不知皇上尚有几分耐性，能容忍宋喜继续活命。
她明明并非是穷凶极恶之徒，但在这皇宫里，鲜有人善待她。
季秋堂身为医者，可怜她怀有身孕，遂对她多了少许照拂。
但除此之外呢？
若有朝一日她平安生产，季秋堂很清楚，自己将不会再顾她。
宋喜腹中孩子的生父，必是这宫中之人，但季秋堂旁观至今，全不见此人踪迹。他不得不替宋喜唏嘘，也许除了今日救下她的冰片，皇宫里再无人真心待她。
所幸宋喜今日算是有惊无险，季秋堂便也暂放下心。冰片送他离开，又去司礼监请了齐光过来。
直到齐光当着宋喜的面，拷问水安与庆嬷嬷时，叶正云方才拎着医箱，慢悠悠踱进殿来。
“凡事讲个证据。”
叶正云捻着山羊胡，笑看跪在地上的两名奴婢。
这二人嘴严得很，一口咬定了是冰片诬陷她们，决不承认有幕后主使。
“若不拿出如山铁证，这些个蛇蝎妇人，便总是颠倒是非，妄想脱罪。”
叶正云朝宋喜拱了手，于她身旁坐下，伸手请脉。
宋喜将腕子露出，他方搭了二指，便又缩回。
“啧，瞧把喜娘娘冻得，连胳膊都是冰的。”
长信宫的地龙虽不如毓庆宫旺，可此时殿内还算暖和，并不似叶正云所言这样夸张。
冰片倒是体贴殷勤，闻得叶正云此言，便忙着去烧炭炉。
不待冰片燃火，庆嬷嬷已先水安一步，将他叫住。
水安暗恨她沉不住气，却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只咬紧牙关，闭口不言。
叶正云捻须一笑，柳叶眼细细弯起，藏住精光。
“怎么，这炭炉燃不得？”
齐光掌管刑名，经手的案子无数，有叶正云这一句话，他便已被点醒。
庆嬷嬷与水安一脸难色，故而连冰片亦瞧了出来，炉子里有蹊跷。
他移开炉盖，朝里面望，其中果然还有半截未烧完的异物。
“这……？”
冰片辨不清楚，便探手取了，将东西呈递给上前观瞧的齐光。
“不用看了，是安息香。”
叶正云从怀里抽出一张底档，得意地将纸抖开。
“那东西可厉害着，御药房不敢轻易开给嫔妃。打今年入秋起，手里面还有安息香的，就只剩惠嫔一人。”
安息香确为铁证。
不同于庆嬷嬷的矢口否认，以及水安与冰片的各执一词，藏在长信宫炭炉里的东西作不得假。
叶正云将炉中蹊跷点破，水安与庆嬷嬷便再如何守口如瓶，也已无用。
不必她们招供，齐光仅凭着御药房的一张底档，就可以将惠嫔定罪。
到了这会儿，面对叶正云拿出来的证据，跪在地上的两名宫婢总算松口，坦白是惠嫔指使她们行事。
也是这会儿，宋喜瞧着磕头求饶的水安，方才想起彼时在御花园，也定然是水安在害她。
那时候她与水安走散，必定是水安刻意为之。惠嫔的钟粹宫离御花园极近，水安在消失的片刻里，准是去钟粹宫递了消息。
而后水安折返，将她引去了翡翠镜，害她冲撞惠嫔，这一切都是惠嫔与水安的设计。
怪她轻信于人，没能在那时便早早识破水安的身份，也怪她不懂防备，连日来忧心于苏淮同李家兄妹之事，却忘了身边危机四伏。
齐光整理好了寝殿内的证物，带着一众手下，将水安与庆嬷嬷押送狱中。因尚须记录陈述，冰片便随他们同去了司礼监。
叶正云直到此时，才自药箱中取出脉枕，打算认真替宋喜把脉。
殿内既已无旁人，宋喜便不同他留情面，将手收了回去，未准他搭脉诊治。
“我差点儿死了一回，叶大人却那么漫不经心，好生令我心寒。”
她扯衣袖盖住自己的腕，摇头叹息。
“惠嫔害我，人家季院判头一个来了我这儿，替我压惊。明明您才是替我安胎之人，这差事也是您当初同我讨的，可是……”
“娘娘此言差矣，老夫的作用可远大于季秋堂。娘娘若只是用老夫替您安胎，便实在大材小用了。”
虽然在宋喜差一点丧命的事情上，叶正云不如季秋堂那般关心，可这也仅仅是因为他见得多了，对宋喜无恙这点，心中有数。
早在他听闻凶器是迎枕之时，就知道有人提前燃了迷香。
依照众妃嫔的性子，叶正云闭着眼睛也猜得到动手的是惠嫔。他前往御药房调出药档，果然就只有惠嫔那儿尚余些安息香。
后妃争斗中，这东西太常见了，也正是因此，而今御药房才不轻易给出此药。
“薛宜惠的手段，老夫清楚，娘娘既还活着，便已无性命之忧。她就算为了家族颜面，也不会再害您的。”
叶正云捻着胡子，说得缓慢笃定。
“大人对付起宫中妃嫔，倒是的确得法。”
宋喜想着方才，叶正云替齐光省去麻烦，利落断案，不得不打心底里对他佩服。
“您在本职上虽说做得欠妥，我本当追究，可职责之外也的确如您所言，故此我合该谢您才是。”
今日若没有叶正云，恐怕齐光就算是要了水安的命，她也不会将惠嫔供出。至于季秋堂，若是在此事上，他确实不似叶正云这般有用。
既见宋喜并不算太糊涂，至少还知道感谢他，叶正云遂也乐得再对她提点一二。
毕竟他二人同在一条船上，她活得好，他便能分些甜头。
“娘娘是皇上的嫔妃，今日遇险，哪怕老夫抢在了季秋堂之前过来，您又怎会开怀？”
叶正云对宋喜拱了拱手。
“娘娘您在乎的，不应是我与他谁先来此。对您而言，唯有皇上来了，才是最紧要的事情。”
宋喜并不是真的妃嫔，故而未想过这一点。可叶正云远比她深谙宫妃之道，遂能在这样的关键时节，同她指出被忽视的重点。
后宫里险些闹出人命，还牵扯了“皇子”，温恒不可能没有耳闻。
接下来他一定会踏足宋喜的长信宫，而如何面对他，才是她眼下最该考虑的难题。
“娘娘打算如何让皇上替您做主？”
“有功当赏，有罪当罚……？”
宋喜觉得叶正云问得多余，可他是宫里的老油条，此问必有玄机。
“惠嫔薛氏，与薛小侯爷一奶同胞。她既然是侯门嫡女，娘家势力尚在，您觉得皇上会为您罚她？”
叶正云最怕的，便是宋喜盲信“母凭子贵”，恃宠而骄，逼皇上去重罚薛宜惠。
薛宜惠的背景，虽不如李盈敏，可不入仕的薛家至少还有爵位，薛小侯爷又与韩王世子、江东顾氏皆私交甚好。
高门望族之间，势力盘根错节，今上虽表面风光，实际却并不好轻易动谁。
关乎外朝的更多事情，叶正云倒也不费口舌。他只是适当提点了宋喜，嘱咐她聪明些，同温恒讨要合乎实际的赏赐。
“以老夫之见，惠嫔顶多会被皇上罚俸，小惩大诫罢了。娘娘与其恨她，不如感谢她给您讨圣恩的机会。”
薛宜惠险些杀她，可她却不能报复。
宋喜虽不甘心，但她懂得听劝，知晓当识时务，因势利导。
无论何时，她都要为自己争取到最好的。
至于从温恒那儿讨什么，不消叶正云再提点，她心中已然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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