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夜宵之111
“胡闹！”
冯铁柱闻得宋喜自请提铃，将拐杖朝地上狠狠一拄，赶在甘松开口应允之前，怒斥宋喜。
甘松与冯铁柱离得最近，被他这突兀出言吓到，一时忘了答话。
宋喜既然有思过的自觉，对她而言，便是再好不过。
此事发生在她的尚食局里，若最终不能善了，木蜜尚宫那边，准连她一并处治。
甘松可不想因为后妃和长公主的恩怨，将自己白搭进去。
她没能回应宋喜，便干脆径直上前，扶起百里。
“喜嫔说要提铃，向你赔罪，你可满意？”
“尚食！”
冯铁柱瞧出来，甘松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百里与宋喜私了此事。
可她却太糊涂！
莫说宋喜打了百里，是因百里打画眉在先，即便是宋喜无端生事，有身孕的喜嫔又怎须给区区司药赔罪？
甘松既知道宋喜怀着皇子，竟还想同意宋喜提铃，让她在寒夜里独行于西暗巷中。
若宋喜因为受罚，腹中孩子有了半点闪失，甘松就算有几条命都赔不起。
冯铁柱不欲眼睁睁看着爱徒自伤，也不欲对多年共事的甘松见死不救。
甘松那边，却一门心在为她自己盘算，因太急躁，忽视了潜藏的危险。
她觉得冯铁柱一再对她阻挠，只是舍不得宋喜挨罚。
因老人家护短，她就要在此事中不能抽身，最终遭尚宫惩处么？
甘松顾不得冯铁柱想要如何，眼下她只在乎打了架的双方。
一方甘愿领罚，而另一方若无异议，这调解便算是顺利了结。
尚食局里的矛盾被她平息，未闹到尚宫那儿去解决，木蜜便如何也插不了手，更别提将她咎责。
百里阴恻恻盯着宋喜，琢磨着对宋喜来说，提铃算不算太便宜。
若换她去罚宋喜，她一定会把她交给齐光，让她受尽诏狱里的酷刑。
子夜提铃，死验无伤——
忽想起宫里面，有关提铃的众多传说，百里蓦然一笑。
她脸上本就带伤沾血，这样冷笑，比起那诸多传说，更为森寒恐怖。
冬风穿堂，甘松在百里阴冷的笑容中，缩了缩肩。
“这天寒地冻的，喜嫔既要提铃，你便别再多追究了。”
她悄声催促百里，劝她见好就收。
百里从善如流，点头答应下来。
“娘娘将奴婢打成这样，若能提铃，奴婢便也就满足，再不觉得冤屈。”
“甚好、甚好。”
甘松欣慰颔首，转身，教仍旧围着的那些宫人，皆都散去。
事情已被摆平，双方得偿所愿，她作为处理之人，尽职尽责，全无过失。
冯铁柱却是不肯走的。
他在旁看得明明白白，这事情远不算完。
甘松错不该从旁促成，准宋喜去提铃。今日之事，若最后不将半个皇宫都惊动起来，恐便不能收场。
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冯铁柱想劝甘松收回心意，放过宋喜。
屋子里人群散得极快，可其中一多半，却并非是去歇息。
人们早已经赶去了西路暗巷，等着看喜嫔提铃，也等着天家出面，降下雷霆火光。
尤其是宫人当中的几个医官，更是迫不及待，欲瞧接下来的热闹。
当初喜嫔还是内膳房的总管时，因为燃绮罗旧恩，中了砒|霜之毒。
那会儿叶院判带着他们赶去救治，旁人或许不知，但他们可是亲眼见到，皇上对宋喜究竟有多在乎。
甘松尚食没瞧见皇上彼时的震怒失仪，才会在此刻准宋喜去提铃罢了。
待会儿皇上也到了西暗巷，这尚食局一干人等，定然全都没好果子吃。
成顺九年，新春伊始，月夜子时，宫里就闹出来这样的事。
上九，亢龙有悔，月盈则亏。
泰和宫那位爷，过去是“如月之恒”。可似乎眼前国运，已到了盈满的大限里。
只恐怕接下来，便是用九，群龙无首，共争天德。
这一年，或许注定将不太平。
甘松带百里去太医院包扎，留画眉送宋喜提铃。
冯铁柱已劝不得甘松，却仍未放弃对宋喜的规劝。
他拄着杖，步履维艰，追在宋喜与画眉身后。
宋喜不肯驻足，画眉却终究不忍师父如此之状，回头望去。
见画眉脚步渐慢，宋喜催促无果，遂干脆不再前行。
她转过身，提裙，对冯天厨跪下。
“师父您于我有恩，徒儿知道，可您已做得够多，请莫再为我这不肖的弟子奔劳。”
“起码今夜，你不要去提铃，将这子时拖延过了，待到申时再去？”
每日申时、戌时、子时，被罚提铃的宫女，便于西巷徐行，唱“天下太平”。
冯天厨希望宋喜拖过眼下子时。
只要她这会儿不去提铃，待到申时，温恒便早已会悉知此事，她也就没了再提铃的可能。
可冯天厨是何打算，宋喜并非不知。
她就是要抢占先机，赶在被温恒阻止之前，将自己的孩子堕掉。
薛宜惠杀她那次，温恒曾说，她若丧命，他便没了查清她的机会。
而如果是她这孩子没了，温恒也一样再治不得她混淆龙嗣之罪。
“徒儿不肖，违背师父之命，执意此时提铃。画眉，你扶师父回去。”
宋喜向冯天厨磕头拜过，唤画眉将他带离。
“你……唉，你不该意气用事，那样打长公主的人。”
他不知宋喜暗藏的堕胎打算，只当今夜是宋喜冲动铸错。
“的确，师父从来便教导我，在宫里小心驶得万年船。”
宋喜勉强一笑，眼中隐有泪光。
“可徒儿今日在这巨海狂浪之上，身似乌篷孤舟，不见天日，不得前行。”
她强忍着不哭，朝师父安慰再笑。
笑容里，却是万般无奈的苦涩哀凉。
“徒儿驶的是将倾之船。若不想葬身鱼腹，我除了孤注一掷，以勇莽去博生机，又还有什么法子？”
提铃，是宋喜心甘情愿，自己求来的下场。
宫规繁冗，刑罚众多。曾经她最不想经历的，正是提铃。
小时候她若是害师父着恼，便会被吓唬说，要丢她去西路提铃。
宋喜怕黑，也怕极了有关提铃的妖异怪谈。
她一度难以想象，会有人自请去遭此罪。
那会儿奇楠提铃，宋喜从湘杏口中得知，她实为自愿受罚，遂惊得合不拢嘴。
湘杏姐同她解释，虽然奇楠之举是下下策，须置之死地而后生，但若湘杏是奇楠，亦会选择提铃。哪怕平涯去选，也是那般。
宋喜听闻之后，无法相信，似乎除了自己，其他人皆会选择提铃。
万一银铃落地，提铃者便是死罪。宋喜不明白，他们为何甘冒如此风险，自求提铃。
那时候湘杏答道，宋喜不懂，只因她不是奇楠。
莫说对奇楠感同身受，纵便是兔死狐悲之情，尚还年幼懵懂的宋喜，亦未能够体会。
但如今宋喜竟自请提铃了。
她经历过与不该在一起的人相爱、分别，经历过与亲生父母的艰难重聚，经历过与挚交姐妹的反目成仇。
尝过大喜大悲，千帆历尽，她被命运推搡着，跌落进这样的困兽囚笼之中。
何劳她再设身处地，猜奇楠的想法？
宋喜这会儿便就在此，在比奇楠更是身不由己的地方。
她已被逼到了穷途末路，而提铃，是她最后的负隅顽抗。
置之死地而后生，若不趁着这提铃之际小产，她怎能从无尽的恶梦中醒来？
长信宫里，每每中宵梦醒，她甚至觉得庆嬷嬷与水安犹在。
窗外，白日是群狼环伺，夜里是百鬼横行。
宋喜好怕哪天，她便真的在睡梦中死去，从此不能醒来。
冰片救她一次，便被温恒赶出了长信宫。
下一次，若再有人似薛宜惠那般害她，她还会幸免于难么？
记得从前，她从宝薰的手里救下奇楠。
那时她叹宝薰一叶障目，欲念虚妄，竟执着于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唯有回首再瞧，宝薰或许才能明了，她曾追逐过的仅是梦幻泡影。
在那场棋局之中，根本无人能得到皇上。
就算合香赛后，百灵费尽周折成为了绫贵人，可如今她不也早就自缢冷宫，化成了一抔黄土？
彼时宋喜为了不入后宫，为令温昭无法赐婚，为助奇楠赢合香赛，在宝薰断她双腕前出手相救。
宋喜那时候的执念，便是救下奇楠。可今时她回首再瞧，却方明了，奇楠是她不该执着相护的泡影。
若不曾救下暗巷里的提铃宫女，宋喜每一次中宵梦醒，是否就不会觉得窗后有鬼？
奇楠去往黎州，与她重逢，将她的孕事揭发给温昭，害她回到宫里——
若她和奇楠从一开始便是陌路之人，是否就不会有这一连串的无常造化？
她送奇楠离开皇宫之前，芳嬷嬷已然嘱咐过她，记得离奇楠远些。
宋喜虽明白芳嬷嬷所言，“道不同，终究不能长伴”，可彼时她心中以为，此生再难与奇楠相见。
既是不再相见，她没必要去提防。
殊不知哪怕聚散有时，因缘际遇却无人能够参透。
宋喜并未料到，在随后的人生路上，她兜兜转转，于黎州又见奇楠。
甚至更早，当她于西暗巷将奇楠救下时，她并没有料到，自己的救人之举有错。
若那时不曾救人，宋喜今日便不会这样悲惨。
她清了清嗓，缓缓道“天下太平”，自食苦果。
铃声荡于长巷。
温恒将她的肩扳过，狠攥住她的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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