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夜宵之112
宋喜在西巷里走了太久。
北地严寒，她生来就不习惯。
今岁辞旧迎新之际，这京城冷得，甚至比以往哪一年都厉害。
她早被冻得浑浑噩噩，更是不知道温恒何时来此，站在了她身后。
寒冷明明已入骨入髓，宋喜周身麻木，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知觉。
可她被温恒攥得太狠的手腕上，却传来钻心的疼。
她想要开口呼痛。但整张脸，似早已不是她的。她苍白发紫的双唇，只做得到无声颤抖。
温恒去夺她手中银铃。
宋喜握得太紧，他头一下竟然没能取到。
“松开！”
温恒不顾宋喜手腕上有多痛，只是冰冷地命令她。
宋喜说不出话，便干脆错开眼去。
她不出言拒绝，顶撞温恒，也不为自己的不放手辩解。
早在她提铃的一开始，长巷两侧的许多宫人，就已劝过她放下铃铛。
尤其是太医院的医官们，苦口婆心地讲给她，若在这提铃寒夜，她被风邪侵入体内，对腹中的皇长子将有多大威胁。
但宋喜并不因此而生退意。
医官们言语中的后果，正是她期盼着的结果。
素来伸手不见五指，森幽得充斥鬼气的西暗巷，今夜因太多宫人拿着灯笼在此，竟比眼下皇宫中的任何一处都亮。
但哪怕宫人再多，却无人胆敢上前夺铃。
宫规在那儿。
银铃落地，提铃者的人头，便也要跟着落地。
倘若是争抢时，他们谁失了手，教那铃铛掉下，喜嫔便不能再活命了。
像这样当众害死宫妃的事，无人想做。
若是初时，宋喜尚还能松得开手中铃铛。可眼下温恒命她松手，她却哪怕有心也做不到。
温恒见她不从皇命，面色更沉。
他未再有半点迟疑，直接去掰宋喜紧握铃铛的手指。
葱根般白嫩的纤细十指，此时凉得如冰雪凿刻而成。
宋喜的指尖上，根本就已经没了知觉。温恒掰她手指，方才发现，小姑娘早已被冻僵了手，连指节上的肌肤都是极冷硬的。
她不放开银铃，只因为做不到。若今夜他不出现在这儿，将她制止，恐怕她这双手便要从此废掉。
思及此，温恒愈发恼怒。
冯天厨门生众多，可唯独宋喜的一双巧手，能够入他的眼。
就算她与他有多大的仇怨，又何必像这样自伤其身，给他心头添堵？
更何况，她非要在除夕夜，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她搅得他一整个皇宫鸡犬不宁，可还没等到他责罚她，她就已自去了半条性命。
温恒已燃至头顶的熊熊心火，实不知该要对谁发作。
他的怒气，都转作了手上力气，在掰开宋喜僵硬的手指时，毫不留情。
“疼……”
宋喜无心同温恒爱娇小意。
天知道，她费了多大的工夫，才勉强张开了嘴，含混不清地吐出话来，求温恒掰她手指时，动作缓些。
“你还知道喊疼？”
温恒见宋喜的手，似已恢复了知觉，方稍稍宽下心来，怒火也就朝着她兜头罩去。
他扬高了嗓子吼她。
声音响彻一整个西暗巷，在两侧所有人的耳中回荡。
宋喜那一声“疼”，细若蚊蚋，倒还无人闻得。
可温恒这声怒斥，众人皆听到了。
娘娘冲皇上撒娇呢！
尤以太医院的几名医官，最为心知肚明。
皇上宠着喜嫔，是他们早在内膳房那一夜，就已然有目共睹了的。
想来喜嫔她长得年幼可爱，果然是小女儿心性，同着皇上，如此爱娇小意。
后宫的娘娘们虽美，可大多却像敏贵妃与惠嫔，骄纵高傲，泼辣狠毒。
也就只有这新晋的喜嫔娘娘，甜软乖柔。也难怪除了敏贵妃，宫里只有她怀上龙种。
宋喜被温恒吼了，倒也自生出三分硬气。
今夜她反正没打算得个善终，他来坏她提铃好事，她何必与他客气。
“皇上再抢，这铃铛可就掉了。臣妾落铃，死不足惜，皇上您却是九五之尊，死了莫不会教人扼腕？”
像这样大不敬的话语，宋喜的确是活腻了，才对温恒讲出。
温恒却因为刚刚已朝她发作过，这会儿冷静下来，并不受她左右。
“朕是真龙天子，诸神相护，何惧那不吉之言？”
有关提铃的宫闱传说，温恒早在是太子时，便就已经听过。
西暗巷怨鬼太多。
银器辟邪，铃铛落地时，会惊扰到此处的至脏至邪之物。
唯以提铃者的性命，死祭亡魂，才能免去那些鬼怪邪灵的报复。
可温恒无惧它们作乱。
“银铃算朕落的。朕就不信，有邪祟敢侵朕体！”
他知道宋喜不想好活，可他在此，便注定不会容她得逞。
铃铛终被他夺了过去，又在西暗巷灯火通明的子夜里，狠狠掷到地上。
打从有提铃的这项刑罚起，没有哪次，西暗巷的银铃似这般响过。
铃铛摔在了地上，余音尖锐刺耳，诡异地久久不绝。
医官们直到捂着双耳，强忍这可怕铃音，才明白皇上是真的对喜嫔她动了怒。
这不是帝王与嫔妃间的打情骂俏，小吵怡情。
两个人真的都因为某些事，而正在剑拔弩张。
但站在温恒近处，原本在夜宴上的亲眷宾客们，除了听见铃音，也听见了此前温恒的话。
他说要为宋喜挡西巷邪灵。
薛小侯爷耳听此话，暗自咋舌。
这喜嫔娘娘，早在成为宫妃前，他便见过。
那一日南郊林场，顾落轻本是约了他们狩猎，可半路上却又将宋喜带来。
王孙公子们的局里，愣添上她一个奴婢。
彼时薛小侯爷虽瞧出二人暧昧，但不以为顾落轻是对宋喜当真。可后来宋喜认亲，回了黎州之际，顾落轻竟因与她分别，难过到醉酒纵马，伤人自伤。
薛小侯爷过府，向顾落轻探病时，就已意识到宋喜不简单。
这女子出身低贱，看似平平无奇，却竟将堂堂江东顾氏里，最难管教的顾九拿捏手中。
到今日，薛小侯爷算是对宋喜彻底佩服。
他原以为嫁与顾九，就是这婢子此生能够企及的最高造化。
没想到她怀了龙嗣，入宫为嫔，将至高无上的一国之君，都玩弄于股掌间。
皇上对她，可真是宠得过分。
她口无遮拦，任性至此，他不准她提铃受罚，又还要替她挡所谓怨鬼孤魂。
薛小侯爷自问，若他是宜惠长姊，恐怕也会忍不住想杀宋喜而后快的。
铃音初止。
宋喜松开捂着耳朵的手，扑去地上，拾那铃铛。
“臣妾提铃未毕，今夜不走完这西巷，便不罢休！”
铃铛既已被温恒摔落，宋喜却仍旧要再提铃。
她话语声高过刚才，带着怒意，也带着似入疯魔的执着。
温恒瞧出她必死的决心。
曾经某次，在毓庆宫里，也有这样的一个人，求他准许他死。
他蹲下身。
在宋喜的耳边，温恒低低劝她。
“朕这一次不怪你，姑且算了，你活下去可好？”
“这一次？”
宋喜凉笑。
她打百里，活罪可免，但她通奸，死罪怎逃？
“那下次呢？等臣妾生下这孩子后呢？臣妾的罪，除了一死，不能勾销。”
温恒长长叹息。
苏淮如此，宋喜也是这样。
他当初未能劝他妥协，如今宋喜也不肯听从于他。
知晓再劝无用，温恒起身，却又在一众宫人的惊声中，打横抱起宋喜。
皇上贵为天子，哪可这样劳动，抱一个嫔？
喜嫔哪怕已怀着皇子，可再怎么母凭子贵，也不至于劳君王亲自抱她。
温恒转身，欲带着宋喜离去。
他身后，是随他同来的夜宴众宾。
人群散开，路的尽头，李盈敏站在李凌霄的身旁。
岁末家宴，她早已经提前离席，却也被西巷这儿的闹剧惊动过来。
李凌霄本与她同处毓庆宫的寝殿之中，忽闻宋喜提铃，哪里再坐得住？
宋喜有了闪失，他与胞妹，便一并无好下场。
为确保宋喜腹中之子无碍，李家兄妹赶来这西巷中。
李盈敏知道，温恒十有八九，不会任宋喜死。
他憋着从温昭那儿惹的怨气，做了野种的便宜父皇，又怎可能任宋喜提前死掉，将淫|乱宫闱的罪案就此封藏？
李凌霄比自家胞妹谨慎，只怕温恒去得迟了，来不及救下宋喜。故而他带着李盈敏来西巷，替宋喜添些保障。
这会儿见温恒抱宋喜回去，李凌霄也就安下了心。
他让开路，可李盈敏却未动。
她望着对面的温恒和宋喜，竟流下泪来。
温恒不会纵容宋喜自伤，她有预料。但她没料到，他竟会抛开私底下的恩怨，屈尊抱宋喜离开。
若说方才他夺她的银铃，是心怀怒意，逼宋喜不能求死，可这会儿他抱起宋喜，执意将人带离，却显然出于纯粹的仁慈善念。
纵温恒有千般不好，纵他负她，可他仍是她整个孩提时代的陪伴，是她的青梅竹马，与她两小无猜。
她太熟悉温恒，深知他实则不宜成为帝王。
他缺少执掌生杀的刻薄寡恩，也无对宏图霸业的贪婪欲望，甚至是他的长姊温昭，都比他更适合君主之位。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仍能在李盈敏最无防备的时刻，令她恍惚心动。
宫里面的善，太过稀罕。
这深宫折磨着每一个人，夺走他们心内原初的良善。
可纵然她已不再是往昔的烂漫少女，温恒亦不是昔日少年，他却还是在骨子里，留存有最后的善。
哪怕与他们一同长起来的苏淮，都早已经变了。
但温恒，仍是她记忆里的少年。
西暗巷灯火通明，宋喜清清楚楚，看到了李盈敏的泪光。
她是贵妃，她只是嫔。
皇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横抱着她，无疑是在令李盈敏难堪。
宋喜不欲教她伤心，也更不想被温恒就此带离。
“不提铃便也罢！”
她挣扎着欲跳下，口中朝温恒吵嚷。
“但臣妾打了人，皇上难道要徇私枉法，不为百里司药主持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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