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立威
春晖明媚，白雪霁而融。
试晨阑干，凝睇牗外重重色，暖阳至长安。
画烛千岁鹤，净帘卷余晕，镜前窈窕。
“娘娘今日怎的起得这样早？”昭和方掀帘入闺，欲唤榻上之人，却瞧其对镜描粉黛状：“也不敲个金钟，好令奴婢进来予您梳妆。”
苏允芫窥镜瞧人，淡薄柔笑：“你也是要歇息的，既然我早起，便花花心思打理打理。”
只见其人独倚冷座，弄粉施艳色，衣裳却素。
昭和轻拧了眉头，一面上前替佳人挽发，一面悄问：“皇后才从冷宫出来，您此番请安，怎的偏要挑这素的穿？”
“你也晓得我是去立政殿请安，”苏允芫略正素裳，再视镜面，心中思量。玉指划过案面，挑起淡色红纸，轻抿粉唇：“若她没待过冷宫便罢了。”
伊人淡吐浊气，指了纯白披风来拢：“可她去过——如今好容易出来了，定是要穿回中宫红妆，好好向宫里人表明一番自个儿的身份。今个儿谁要艳了些，那就是结结实实打了她的脸。”
昭和听罢，宛如醍醐灌顶，这才缓开眉目。见伊人欲离妆前座，忙扶了主子起身，下巴一挑，示意仆子上膳。又迤逦至前堂，另说他话：“紫宸殿那儿，现如今是语柠姑姑当差。”
“语柠？”苏允芫美目流转，扫视一桌艳色早膳，缓入其座：“她倒是好手段——御前大宫女有四个，圣人竟全跳过了，直直选了她一个二等宫女做掌事姑姑。”
昭和将主子爱吃的桔酱软糕摆于醒目方位，一面布菜一面言：“有手段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圣人肯赏脸。”
“王家虽说这些年少有过错，”苏允芫芳荑弃其素绢，取之象牙银筷挑了那软糕细品：“但王尚书在前朝倚老卖老，王德妃在后院煽风点火，聒噪得很。先前一计，既可以稳住孟家势力波动，又得以铲除王家祸患——这一来一回的，却只拿了个管事姑姑的衔儿走。何况语柠照顾得当，倒也不算委屈了他。”
言毕，苏允芫落下食之小口的桔酱软糕，玉指虚扣茶盏淡抿，微皱秀眉，生生咽下檀口残渣：“下回冬日初春时节便莫要上这类糕点了，一股洞子货的味儿，吃得憋屈。”
昭和悄然挥手令人撤下软糕，略呼一气，苦口婆心道：“这已是奴婢命人好生挑选的上等果肉，只是宫里又哪里比得上家中随意呢……”
闻得此言，苏允芫这才半撩眼帘瞧之案上菜色，将茶盏轻置：“罢了，到宫里也不求骗嘴一说——不必撤了，便这般囫囵用下吧。”
“娘娘重回中宫，底下人自当敬您重您。再且殿内炭火充足已是暖和，何必穿这里三层外三层的礼服呢？”碧云将前边袖襟理罢，又依依绕至主子身后，为其抚平褶皱。
孟舒媛自然地张开着双臂，凤眸闭落，似是歇顿：“本宫是正宫皇后，着这中宫礼服是理所应当，无所谓什么何必与否。”
碧云蹲下身子，扯了扯皇后脚边末红裙摆，使其显得愈发大气端庄：“奴婢知您心意，只是怕您闷着了自个儿。”
“闷着？”孟舒媛猛地睁开凤眸，眼中怨气厉色袒露无疑：“清心苑之清冷都熬过来了，还担心被这中宫祎衣闷着？”
听言，其中厉声不止。碧云心下一惊，忙不迭掀裙跪地，于殿中软毯之上竟发出沉闷响声：“奴婢失言。”
上头人并未作应，只淡淡叹出一气，不知何解。
碧云这才大了胆子，微微抬首，看向那深青祎衣之上腾飞的翔翟。
冬风捎暖拂去春寒料峭，菱窗暖意横亘融霜雪。
众妃眸光潋滟，玉足轻巧点地，悠然步入立政殿内。柔荑叠搭，依依俯下半身去，敛眉低眸：“皇后娘娘安。”
孟舒媛端坐上首，祎衣深青大气，首饰花十二树，并两博鬓。其笑陷玉容，素手微抬：“免礼，赐座。”
“谢娘娘。”众妃一应而起，遂依位份择座。
孟舒媛接过媵侍递上之茶盏，淡抿茗香。茶水顺流喉口，温润不燥：“本宫倒是许久未见各位了，近来可好？”
林淑妃身为妃嫔之首，自是需与其回话。她柔荑搭之股间，笑含柔和：“皇后娘娘恩泽后廷，妾等有幸沾染恩情，身子康健。”
“淑妃是最会说话的了，这立政殿近来无人，哪儿又有什么恩泽可言呢？”孟舒媛嘲讽一笑，随手置盏，得而沉闷声响：“倒是陈宝林，穿着这大红大粉的来立政殿，想是过得极好。”
陈宝林本是缩于东三座听高位言语带剑的，乍闻皇后唤名，一时间怔楞不知如何是好。忙握了粉拳，死死将艳色衣裳一角紧攥，唯唯诺诺道：“妾平日里常着素衣、拜神佛，盼着娘娘早日归中宫之位。今日齐齐大拜，妾便欲着喜庆些，好让娘娘瞧着欢……”
语出半截未完，孟舒媛却再也听不下去，不满地将其打断：“本宫不在中宫位份之上又该在何处？宝林若再如此口不择言，以下犯上这等罪名怕就归你了。”
陈宝林听得心上一凛，忙起身离了东三座，掀裙而跪，语带惶恐：“妾口不择言，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你也算是东宫旧人了，日后言行举止如何，心里得有数些。”孟舒媛眼风凌厉扫过其人，深吸一气：“行了，念你是初犯，起身罢。”
陈宝林惊得冷汗直流，好一会才长吁一气，顺从而言：“多谢皇后娘娘宽宥。”
“得了，”孟舒媛向后一靠，阖眸假寐，酥手稍弯斜支额，携意甚暇：“时辰不早了，你们都回去吧……听说宫中新来了位慧顺容，过会子留下陪本宫闲话一番。”
苏允芫得言，起身拢了素衣，面上恭顺乖巧：“是。”
旁之宫妃经适才陈宝林一事，也不敢多加置喙。微垂首默言，锦绣长裙迤逦向外，拖曳青砖，美则美矣。摇坠倩影苛似傀儡，一豆筠光斜射天地华敞，陆离斑驳。
孟舒媛略抬藕臂，柔荑向内轻挥示意伊人上前。名姝花解笑，羞人还困春泉色：“苏妹妹觉着本宫今日训斥得如何呀？”
媵侍忙将苏氏之椅往前搬得四、五步距，伊人方始落座，双靥生笑：“皇后娘娘行事自是有那母仪天下之范，一字一句皆合而大体。”
“苏妹妹嘴儿巧，”孟舒媛玉指勾起锦帕，面上携了得意之色，取帕解颐：“今日这祎衣着身，妹妹又觉如何？”
“祎衣以深青织成为，文以翚翟之形。此为皇后受册、助祭之时所着，更能显出娘娘母仪天下之大气。”苏允芫随之而笑，螓首之上坠金红蕊粉，翠蝉镜破轻分，斜插笑取交加：“娘娘昭雪沉冤，圣人过会子必定是要来的——妾不好打扰了娘娘兴致……”
上首之人峨眉眼含春，细润如温玉。红唇轻挑得含笑，闻得圣人将至，眸放光亮语柔和：“妹妹早早儿起身而来也累了，快些回宫歇息罢。”
苏允芫得了松口，掀素摆而起，微俯于半身之低：“是。”
清溪推牗望穹空，轻云缱绻。淡吸一气，轻呼之时却见佳人至。其忙行于殿门，依依俯下半身礼，俏丽眉目微转，粉唇启笑：“宝林安。”
陈婉桥眼风凌厉扫过行礼之人，默然不唤起，新钗冷交加，又还金镜案，淡取发间簪：“你倒是与我说说，安从何而来？”
清溪颇为疑惑地抬首，小心睨着佳人神色，语气迟缓：“宝林今日穿得隆，隆重，想必……皇后娘娘见了定是十分欢喜。”
“十分欢喜？”陈婉桥不满地撇向清溪，冷笑泠泠：“若不是听信了你的谗言，我岂会被当众斥责，落得颜面全无的下场！”
得言，清溪诧异地抬首望了佳人去，粉唇微张。正欲辩上两分，却见其人眼风袭来，忙以头抢地：“奴婢思虑不周，让主子受苦了……”
陈婉桥此时胸中怒火中烧，怎会在意清溪的动作？只将芊指指了叩首之人，高声言：“来人！这贱婢胡乱言语，掌嘴二十！”
佳人语气狠厉，骇得匿于一侧的小宫女蹉跎了一番，见清溪朝她微微颔首，这才上前钳住其下巴，抬手向人挥去。她是新入宫未二月的宫女，平日里常做着重活，下手哪知轻重？一下又一下发狠落在了清溪的双靥之上，丝毫不顾及清溪反应。
清溪本是为了让主子发泄，故而忍耐许久。但十个巴掌狠厉落下还是令她携着哭意求情：“奴婢无心之失，求宝林恕罪。”
陈婉桥本就只是象征性小惩以此平意，竟未承望这小宫女下手如此之重。她错愕地望了眼其人，似护宝般用力推开那宫女，扑上前拉起清溪，芊指慌乱地抹去她双靥泪珠，语带苍凉：“我并非有意如此，我只是怨你，我只是怨你让我穿那身衣裳去受辱……”
小宫女经此一推，额头撞上身侧的案角，瞬而淌出丝丝血痕。但她不敢喊叫，只连滚带爬地闪至一旁，莫叫连累。
清溪自知与主子是从小的情分才引得如此关怀，她啜泣了几声，忙将委屈感压下，边摇首边道：“奴婢让宝林受委屈了。”
陈婉桥低首沉默，却见衣裳粉色，不禁怒从中来，沉声吩咐：“去，将那把金丝剪子取来。”
旁人不知何解，连声应下，依依取去。却见陈婉桥迤逦至内卧屏风之内，于后窸窣。半晌这厢剪子取得，那厢主子着青绿素衣、怀中捧着适才那身粉衣而至。
清溪才欲开口问声，却见陈婉桥抢过金剪，发狠地向怀中衣裳落去，脆声四起。一次比一次更加用劲，好似剪去往昔荣辱，泪珠淌落：“我也穿不起这等衣裳，不如剪了好！”
“您当心伤手！”清溪忙从主子手中抢过剪子，搀着主子席中坐。佳人双膝发软，欲行不便，清溪是贴身婢女气力小，又怎生着架其人？只得随人一并跌于玉砖之上，再如何使劲却也扶不起。
陈婉桥死死抓着清溪窄口衣袖，顺势扑倒于其臂弯之中，泣下沾襟，言语殇然：“剪了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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