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探查

天高无云，明耀高照，听得蝉鸣片片；风起树动，青冥阔辽，吹得树枝飒飒。

        独盏青烟袅袅，玉杯悠然莹莹。佳人端坐石凳，身形林下风气，素手执词卷。红唇微启悄声念，水眸泛泛连波转。空余出手来，探向杯盏提起，方至唇侧，却闻足音近。

        “已算入夏，娘娘还是不宜于外久坐，仔细中了暑气。”昭和接过随侍手中扇，臂轻晃、腕摇转，予其徐徐清风来。

        苏允芫不徐不缓，盏近唇畔，饮入香茗清冽。方置盏于案，反盖词卷，抬眸轻笑道：“不过孟夏，日头比起春日也毒不上哪儿去，且在殿外歇歇、通通气儿吧——你此番来往，可向陈宝林讨来了胭脂？”

        “已要来了，就放在您妆台上呢。”昭和手上不停，略近人几步，打趣笑着：“陈宝林本不愿意，只说皇后娘娘亲赐，断不敢随意赠人。好在往前去库房取了几盒您用的珍珠香粉，又说尽了好话，这才换来了一钵。”

        苏允芫皓腕轻抬，迎龙井入宫，稳将茶色入盏，顿然间白雾逸逸状。她眉眼明亮，大方流露笑颜：“我只喊你去讨，你倒好，竟算换回来的。”

        昭和略摆手，众侍随即散去。轻将团扇置下，柔荑宛若无骨攀玉肩，轻缓揉捏，同笑道：“换来到底比讨来的要好——若是姑娘找出什么不是，她也算欠您一个大人情；若是没有什么，您也犯不上欠她也人情儿不是？”

        “你素来爱怼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除了夸你心思伶俐，又能说什么呢？”苏允芫朝她调笑，轻拍秀肩上柔荑，止住人儿揉捏。一面回首，一面取来团扇，自顾自摇起：“这般也好：陈氏伶俐，若日后欠上我个人情，也不算我高看了她。”

        苏允芫端坐，又曲指令其凑近，敛笑正色道：“给府里传话：请母亲替我拿去瞧瞧，若有不是，烦请速来报之。”

        “娘娘只带了这个，没有旁的话儿了？”昭氏手握一钵胭粉，位于前厅上首。身子略倾向带话之人，轻声追问道：“若是有，只管说便是了——她如今有孕，本该常往家中添添话头才对。”

        带话的小厮将身子躬得更低，言语郑重道：“夫人放心，小的断不敢少了句量。”

        昭氏微怔，忙直身端坐，方露大气婉笑，手中却紧握胭粉，语调温和道：“娘娘带进宫的，不少是府中有名有分的家生子，我又哪有担心的地儿。倒是此番出宫递话，共带了几人？”

        小厮无需隐藏，弯着腰道：“拢共两人。本传话只命一人，娘娘怕误了事，故又唤一个来——正在外候着呢，夫人可要传视？”

        “不必了，”昭氏缓摇头，侧望昭勤示意，又投回眼色对其：“你们好容易才回府一趟，何必浪费时间来我跟前立规矩。且住上几日，好生陪陪家里人，顺带等府里整整给娘娘的物什，等有了苗头再唤你们传话回去。”

        昭勤伸手朝衣袖中一捞，翻出几片银叶。几步上前递与人，解释道：“这番给娘娘准备的东西不少，夫人念你们来回奔波辛苦，且拿它去顽顽，乐几日。”

        小厮受宠若惊，又低了低。双臂高举，谦卑地接过银叶：“夫人心慈，奴一并代外边的表兄谢过夫人。”

        昭氏颔首，示意其退下：“没有什么，你回吧。”

        小厮再拜，忙璇身越坎出厅。昭勤窥去昭氏手中，上前凑近道：“夫人素来身子不适，总觉日头太闷食不下咽，我瞧着心疼——不如往侧屋暂坐，派个脚程快的唤大夫去？”

        主仆数十年，早已心有灵犀。昭氏作态扶额，颇有倾倒之势起身，容色尽显疲惫：“也好。我素日管着大小事务，若是病了，该碍事的。”

        “正理儿。”昭勤上前搀扶，随人往侧屋行去。忽又回首，朝倚门立着的黄钟道：“阿钟，你向来办事利落：现去我屋里寻张帖来，拜文夕医馆的老大夫来——夫人吃惯了他开的汤药，若是他今日不上医馆便去府里瞧瞧，可万不能拜错了人。”

        黄钟机灵地躬身受命，规规矩矩作了揖，快速应答：“晓得，定给夫人将老大夫寻来。”言罢，忙疾步跨坎，急急出了前厅去。

        “一晃多年，他也这般大了……”昭氏闻声瞥去，见那背影，倒不觉念起远征的大儿。期年之间，竟无日夜不思，如今又要悲来，热泪出眶，独吟痛心：“恒哥儿走的时候，也不过这般大小，可怜他——都是他那狠心的爹，非让他与我不得相见、分隔千里。”

        昭勤微微叹息，亦不禁勾出辛酸事。强撑着将其扶于软垫，略撤下几步，悄伸手抹去泪光莹莹。又扯出笑意来，安抚其道：“好在大少爷只是随将，照例林将军会护着些的。再者说了，老爷也是武将出身，怎么不知道沙场危险呢？他不过是想让大少爷锻炼锻炼罢了。人心肉长，何况他自个儿也是恒哥儿亲爹，焉能不夙夜挂心。”

        昭氏闻言，长吁一气便不提，堪堪把悲意敛下。转首正欲细谈，却见其神色淡然，顿然醒悟悲事勾她来，一时也不好意思起来。忙立身站定，轻置胭粉于侧，上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我的不是，不该让你也跟着难过。”

        “哪儿话，”昭勤边叹边道，伺候主子落座，“成文去了，但好歹他那时知道护着昭老爷——他若是个贪生怕死，将昭老爷待我等的恩情不顾，我才真该难过一辈子——如今他也圆满，去了天上佛祖也会保佑庇护。何况老爷还赐了我与女儿昭姓，又哪有难过的道理？”

        昭氏抬手，摩挲着其臂，面露感激之色：“若不是恩公相救，父亲又怎么能至今康健？你与我是自小的情谊，我原便与你相惜。成文之事，更教我自觉有愧于你。我从前便想着：和儿年幼丧父，你又自己一人带着她，也是艰难。倒不如予你银两出去，自此不做苦活。谁料你竟是打死也不肯离去，非要留在苏府里陪着我……”

        昭氏又是潸然泪下，昭勤略抬手欲再言，却见旁案胭粉。忙止泪，敛下悲色：“您也说了是自小的情谊，我岂有不顾的道理？姑娘快擦擦泪吧，过会子有事，不好红了眼见客。”

        “瞧我，这样的年纪却没个把门的。”昭氏自嘲一番，又拿锦帕抹泪。这才重拾柔软笑来，抬眸望人：“你也是的，也不知早早儿拦我；若是一会咱顶着红眼见人，怕是老大夫要觉着老爷哪里不舒坦了呢。”

        “不可胡说，”昭勤朝主子嗲嗔一声，又璇身往耳房去。捏白布提汤，往茶末瓷盏里注。半盏过，这才舍了炉壶，稳端熟茶归位，将其停于胭粉侧：“姑娘喝茶，过会便说教汤烫着了。”

        昭氏恍然大悟，认认真真地颔首认同。对上其人眼眸，却到底把持不住，结结实实乐了。

        正当开怀之迹，乍闻厅外一阵窸窣，又有黄钟之音透过牗户：“您当心台阶，我们夫人正于侧屋等您呢。”

        足音愈近，主仆二人赶忙止笑，规矩静待着。须臾，只见青袍宽袖、华发白须的老者入门。见人欲有行礼之象，昭氏快步上前拦了，笑容婉婉：“您近来好？可还食寝安然？”

        老者亦不客气，人来阻拦，便不再强作，一一回话：“都好，身子还算康健，劳夫人记挂了。”

        昭氏扶人至椅，顾首唤黄钟斟茶。自略撤几步，摸索位次坐下，苦笑道：“您也知道我身子一向利索，素日不过稍作进补以滋养罢了——可近日里，愈感胸闷脑疼，这才不得不劳烦您来。”

        “治病救人乃是医者本职，称不上劳烦。”老者卸医箱于案，内抽出软垫。回指续并，指向软垫外：“老朽先给夫人把把脉象。”

        昭氏听了，轻翻折袖口，露出雪白腕口，稳反放于软垫。抬眸望老者，便见后方黄钟捧杯上前，待其落盏道：“无事了，过会出屋时候将门一并带上。”

        黄钟轻应声，悄步离去，临行阖门，更显侧屋寂静。

        老者三指并出，捏脉而闻。少时，才开口问道：“夫人夜里可是寝不安？”

        “倒有些，”昭氏颔首，眸色渐氤氲，细思往日之状，“夏日蝉鸣猖獗，总把我吵醒几回。每每醒了都是夜半三更，后来只得辗转反侧才可安眠。”

        老者面色了然，又问：“可是总忧心不止？”

        言及心中事，昭氏几近要落下泪来。好在几十年修养，才堪堪压下。眼眶泛红晕，勉强笑着：“您也晓得，大哥儿随军出征、大姐儿入宫为妃，皆不在身边得见。可怜父母心，又有几时是休的。”

        “这便是了，”老者微叹，收手探向医箱，寻出玲珑瓷瓶。将其置案，指腹推去人处，“夫人常劳顿于家务，又是挂心少将与娘娘，故而食不香寝不安。人身又岂是铁打的？久而久之，身子自然吃不消——此药剂量稍重，日食一粒方可，并佐滋补的膳食养着。切记，断乎总令外物至己身悲喜。”

        老者见此处事毕，边收软垫便道：“此瓶内若用罢，觉着稍好些了，再传人来述。届时老朽会减轻分量，以作阴滋之用。”

        “辛苦您，只是……”昭氏瞧他欲去，忙出言拦之。郑重接过瓷瓶，命昭勤收好。又转身取胭粉，小心翼翼开盖递去，“这儿再劳烦您瞧瞧，不必小心。”

        老者本携医箱将提身，闻言又卸下。取中指沾粉末，复拇指晕染，缓凑鼻细嗅。眉头稍皱，破狐疑抬首：“夫人常用？”

        昭氏一怔，正要接话应答。却见昭勤上前一步，赔笑应对：“倒不是夫人用的，是奴婢的干女儿。她近日腾达，去农间做事时候被地主家的看上了，便大轿一抬做了二房。听闻地主发妻善妒名声远扬，是最不饶人的——可她入府的时候，那正室还笑脸相迎、可亲地赏赐了这钵胭脂。到底说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担心其中有诈，故托给奴婢看看可有玄机。”

        老者听了，非但眉头未松，反增眸中怒气几何。他正了正身，挺直腰板，正色道：“这里边虽说香气浓郁，但若未懂得药理之人却可从中稍得零陵香的味道。只是这关乎宅府之事，老朽不敢擅专——还请夫人限老朽几日，定予您准确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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