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真儒士（二）
子殷随着赵明进了小屋，登时有些心酸。
家徒四壁。就连桌子，也不过几块石头。
石头上摆着几样青菜，还有一碗红枣汤，细细看去，汤面上好像还漂浮着一些霉渍。
见到赵明坐下，子殷也赶紧跟着坐下，倒是那个小姑娘在旁边站着，低头捏着双手，忽然见到弟弟伸手要去掏红枣，吓得赶紧一把扯住。
弟弟不过四五岁的孩童，许是姐姐用劲大了，胳膊被扯得生疼，刚想哭喊，见到姐姐正凶巴巴的盯着他，到嘴的哭声又咽了回去，只是咬着嘴唇，红着眼眶站在旁边，小肩膀一抖一抖。
子殷心下不忍，见得赵明没有任何反应，自顾自在那吃了起来，嚼了一口青菜，又喝了一口枣汤，脸上洋溢出满足的笑容。
“好吃！”赵明动作更快，竟似吃到什么人间美味般，恨不得手脚并用才好。
看了一眼小姑娘兴奋的眼神，子殷也拿起一颗青菜放入嘴中。
说是一颗，确实就是一颗没有折断的青菜，从碗里拿起来，比他手掌还要长。
青菜刚刚入口，子殷便觉得几欲作呕，这菜吃起来不但味同嚼蜡，还有一股子馊味儿！但看得赵明吃的津津有味，又想到小女孩的样子，强自忍受在那使劲嚼着，咽不下却又丢不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赵明没有管子殷，将几碗青菜吃的精光，那一碗发霉的枣汤也喝了大半。这才一手撑着地，另一手拍着肚子，半仰在地上笑道：
“真舒服，小梅妹，你这做菜的功夫真是了得，要是能给你些好材料，怕是不比城中那些食肆的厨子差啊。”
说完还打了个饱嗝，似乎意犹未尽。
赵明抬头看着二人说道：“这还剩下些，莫浪费了，你们也坐着吃吧。”
又拿出一粒枣放到弟弟手中，拍了拍他的头。
弟弟拿着枣，看着姐姐。却见姐姐把弟弟手里的枣拿在手中，又放回碗内，小脸通红，怯怯道：
“这位小先生还没吃呢……”
声音也就和那蚊子差不多大小了。
正在努力应付那根青菜的子殷闻言一阵愕然，看着弟弟那直直的眼神，嘴角似乎快要滴漏的液体，心头一阵怜惜，觉得这青菜似乎也没那么难吃了，一口咽了下去。苦涩道：
“其实我与先生出来之前，吃过东西了，此刻饱得紧，也就觉得这青菜实在好吃，才慢慢品尝。”
说罢还拍了拍肚子，一脸笑意。
少女梅妹也不过十岁孩童，听不出真假，不疑有他，这才把弟弟放着坐下，又把枣汤碗放到弟弟跟前，自己拿起一根青菜吃了起来。
看那副表情，竟是与之前的沈先生如出一辙。
真有那么还吃?子殷看着梅妹满足的样子，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吃的方法不对了。
沈明看着两姐弟，原本柔顺的脸颊此刻更显温柔，“姐姐叫梅妹，弟弟叫虎娃，原本住在王婶家，不知怎的去年搬了出来，便再也不回去了。”
子殷看到原本小心在吃着枣子，连一丝枣肉都不放过的虎娃抬起头想要说什么，突然“哎哟”了一声，咧着嘴吸气，没有再说话，轻轻瞄了一眼姐姐，又低头吃起枣来。
子殷当然知道这是姐姐想要瞒些什么，暗里或是撅了一下弟弟，不过沈先生未多言，他也不说话，只是笑笑，继续听着沈明的话。
沈明似乎没见着一般，继续道：“两姐妹年纪小，算不得劳力，种不了地，也就没有粮食，就是这青菜，应该也是哪户人家剩下不愿吃的，至于那枣，呵呵，去年我便见着了，也是这般模样。不过没想到梅妹手艺这么好，就是这些也能弄得这么好吃。”
子殷知道沈先生的意思，是说去年见到这枣的时候便已经发霉了。
梅妹抬头看了一眼，冲着二人笑了笑，又继续吃起来，弟弟倒是闷头吃枣，再也不敢抬头。
子殷不知道沈明这两姐弟为何可以吃的有如山珍海味，只是觉得甚为可怜，便伸手到衣兜里，想那些钱币，却被沈明按住。
只见沈明起身道：“你二人先吃着，我去走动走动，消化消化哈哈。”
看到梅妹的眼神，赵明又道：“就是走走，一会就回来，我还没考究你功课呢。”
见梅妹放心坐下，这才与子殷走了出来，道：
“你给他们钱财，便是害了他们。你给得了这一时，你给不了一世，除非你天天守在这。”
子殷这才领悟，是了，自己给些钱财，也不过帮他们改善下伙食，他们年纪小，不懂得赚钱。要是养成习惯怕是以后会去乞讨，自己一次给的多了说不得又会被旁人抢了去。
只听走在前头的赵明道：“你是不是很奇怪那菜这么难吃，我怎能就吃的这么有味?”
子殷点了点头，忽然想起自己在沈明身后，他应该看不见，却听沈明道：
“这个村的孩子，我都有教他们读书，基本每家每户都去吃过，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去谁家吃过饭也成了他们比较的一项，梅妹家我没去过，估计因为此时没少被其他孩子奚落。
可她也知道自己家什么都没有，便从别人家不要的烂菜叶和枣子里头挑些好的出来存着，等我去吃，自己吃那些坏的。你觉着不好吃的，已是他们这两个月吃过的最新鲜的了。”
子殷想起来时虎娃那高兴的样子，有些了然，还有些心痛。当下有些愤然道：“既如此，先生为何不帮他们?”
沈明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依然自顾自说着：“这丫头几个月前去城里找活干，让人拐了去，我领她回来的。”
“人贩子最可恶！”子殷已经在小六口中得知自己去年在牛家村的遭遇，此时一听，咬牙切齿。
二人说话间又走到了嘴口，赵明回身道：“我们先去道个别，然后在外头等上一等，也许，还有故事。”
子殷不知沈明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耐着心思与他回去同两个小姐弟道别，沈明问了梅妹几道关于《求学》的题目，梅妹对答如流，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赵明领着子殷走到门外，道：“我们就在着等会吧。”
子殷不知道要等什么，感觉空气似乎有些异样，仔细瞧却又瞧不出毛病来。
等到村里的孩童都吃了饭出来玩耍的时候，他才发现，竟没有一个人能看见他与沈明。
子殷望向沈明的眼神又多了几分佩服。
这时听沈明道：“不去他家，他们难过，去了他家，有人不开心，你看。”
子殷依言看去，这是虎娃，前身绑着块破布，光着屁股走了出来，神情很是得意。
这次他没有同几个小伙伴玩泥巴，而是走到几个稍大一些的孩子跟前，大声说道：
“先生来我家了！来我家吃饭了！还说了好吃得紧！还夸了我姐姐有学问！”
自个正在抓石子玩的小孩齐齐看着虎娃，脸色不一，有羡慕的，有不屑的，有微笑的，也有黑着脸的。
只看见那个手里抓着石子的男孩扔掉石子，起身一把将虎娃推倒在地，虎娃似是吓坏了，直瞪着双大眼珠，一脸惊惧，竟然忘了哭。
那男孩道：“那又怎样，先生是最后一家去你们家的，也就是说最不喜欢你们家，最不喜欢就是讨厌啦！我奶奶说了，你们就是两个小蛀虫，也好意思在这里显摆?”
虎娃直愣愣的看着，瘪着个嘴巴不说话，可能觉得自己一开口可能就会哭出来，他不想这些欺负姐姐的人看着他哭。
梅妹跑了过来，一把抱起虎娃，虎娃趴在姐姐肩上，仍旧那副瘪着嘴的愣愣表情，直直看着前面，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们怎么欺负他?”
声音倒是比先前在屋里头大了不少。
“欺负他?我们还要欺负你呢！”
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这个黑衣少年，他竟好像是无名火起，一把抓住梅妹的头发，用力往前面一扯。
梅妹吃痛，身子前倾，又怕摔到自己弟弟，便跪在了地上之后才向前摔倒，这样他弟弟至少没摔着。
那少年得势不饶人，又是狠狠几拳打了上去。其他几个孩子见到他这要吃人的模样都杵在一旁不敢说话。
“你们本来就是蛀虫，还不让人说了，啊？你们在我家吃了这么多年，除了屎尿还留下了别的么？你们就该滚出村子，别浪费我们粮食，要不是奶奶说怕先生责怪，村里哪个舍得留菜叶给你们，自己不会吃么！”
少年其实本来也不讨厌姐弟俩，就是天天听奶奶在耳旁絮叨，说要是没了他们大家又能多吃点饭，这两个小娃什么都干不了云云。耳濡目染之下也跟着讨厌起来。
其他孩子也大概都如此，真要问他们讨厌什么，他们可能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梅妹只死死抱着弟弟，没有说话的余地。
打骂的声响吵到了里屋的大人们，俱都探出身来，看清情况后，居然都做壁上观，没有一人来制止。
子殷看得怒火中烧，他才在梅妹家吃过饭，对这姐弟心疼怜惜不已，此时见得那些成人冷漠的眼神，更是恨不得把他们人人一顿好打，正欲上前，赵明却动了。
只见他右手虚抬，少年便再也打不下去，心下惊疑间却发现赵明不知何时站在身前，顿时呆若木鸡。
他扶起梅妹，牵着手向村外走去。
待走出村口十来步时，子殷忽然听得村里一片欢呼，除了那少年，其余人可看不见是先生带走的。他们知道这丫头性子硬，走了便是走了，就是先生送她回来，她也会走。
子殷见状，不由得恨恨骂了句“一群恶民！”
赵明轻声道：“先前你和我刚来，听我与你说起他们的身势时，你可觉得他们恶了？”
子殷呆住，确实先前来时觉得这些都是可怜人，只是为何现在竟觉得有些可恨呢?
赵明并未解惑，只道：“先回去，明日你再同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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