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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1


  弘毅回过头一看,一个肤色黝黑、身材高瘦的小伙子,坐在台阶上。他身上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短袖,看上去很破旧,但却洗得很干净,腿上一条蓝色牛仔长裤已经洗得发白,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帆布鞋,头发剪得很短,脸上汗渍渍的,不过他似乎并无察觉,任凭汗水从两鬓慢慢地往下流。他口中不断吟着:“天下之道有十,得一而王,得二而圣,得三而神。”弘毅听了,颇感兴趣,便上前问道:“这位朋友,你刚才在吟诵的是什么古文?”

  吟诵者转过头来看到两个男子,一高一低,一个二十几岁模样,一个十几岁模样,大概是哥弟俩,不过长得又不像。他看到个子高的一本正经地站在他面前向他讨问答案,一副憨厚的面孔,个子矮的站在他的旁边不停向四处张望。来者面善,可与之交谈——他笑着答道:“哪里是什么古文,是我信口胡诌的!”弘毅听了一愣,坐着的小伙子又笑着拍拍台阶,说:“来聊会吧。”弘毅大大方方地和他坐在一起,秦博站在一旁张望广场上的建筑。

  “你们不像本地人。”小伙子问弘毅。

  弘毅点头,自我介绍道:“我叫秦弘毅,你叫我弘毅就行了。他是秦博,我俩一个村的。”

  “我叫荀昭。”

  “方才你吟诵的,可否细细说来?”弘毅说。

  可荀昭似乎并不着急,他指着面前国家博物馆,叹道:“真是一场艺术的饕餮盛宴。”又把目光伸向故宫,目光里露出时光变迁的沧桑感,感慨道:“昔日宫城柳上燕,而今不知何处去。”他的眼中又出现天安门城楼宏伟高大的倒影,“那句话改变了中国人民的命运啊!”荀昭又把目光紧锁在***纪念馆上,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注定要破灭的梦想还是尽早让泡沫消逝为好。就像现在……”弘毅问:“现在如何?”“我的文学之梦注定要破灭了!”

  弘毅皱起了眉头,他自问有一天他是否会说出这样的话。

  荀昭回答:“我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我的父亲逼我走上了文学之路。这并不是我的选择。慢慢地,我失去了那种由衷的、纯粹的、无旁顾、直接的快乐,我越逼着让自己产生兴趣,灵感对我越是抗拒。我读的书够多,发表过一些广受好评的文章——唉,但我知道,那并非我之信仰。父亲寄希望于我,而我谨遵父命,不得违背。”荀昭把探寻的目光扫向似乎进入冥想状态的弘毅,当他看到他脸上洋溢着的那种油然而生的幸福感、那种微不可察的快乐感、那种若有若无的宁静感,他知道弘毅大概也属于世界上最幸福的一批人之一。世界上有那么一群人,他们真正找到了自己可以托付一生的精神信仰,除此诸事,视若无物。有人问,幸福是什么?他们会说:幸福是心灵平原上一阵轻轻吹拂、沾衣欲醉的春风,闭上眼睛到处都是绿意,仿佛此刻自己也变成了一棵树,一根小草,又仿佛自己也化作春风跟着撒娇的大地一起嬉戏玩闹。

  “我的母亲也为我指了同样的道路。所幸,我深爱着它。”

  荀昭听了,默默不语。过了不久,弘毅问道:“既然你已在文学之路跋山涉水,你应该知道文学之所求其实在于求心。”

  “什么意思?”

  “爱是相对的。信仰亦是相对的。”

  “唉,若有自知之明,任凭他人铁嘴铜牙也固不可彻;若置身物外,任凭他人鼓唇弄舌也不改其志。我有自知之明,且早已置身物外,你这些劝谏的话全无用处。”

  “这位小兄弟看来也非等闲之辈啊!”荀昭连忙改变话题。

  “好啦,刚才你说的可是你新作的一篇古文?”弘毅问。

  “不是,这是我拟作的一篇奇幻小说。”荀昭答。

  “奇幻?”

  “不过我只构思出第一部分。”

  “你的故事的名称叫什么?”

  “《求道》。”

  “道是什么?”

  “我也在求。”

  “故事写完了吗?”

  “没有,为了应付老爹,我信口胡诌了一段……也许我永远不会将它完成。”

  “可否讲来听听?”弘毅再三催促,荀昭只是不肯。

  “唉,”荀昭慨然长叹一声,便抬头望着漂浮在天安门广场上空来回游荡的白云,仿佛思绪也随之扶摇而上直到九天碧霄,思维之境的高空一如头顶青天,眼可见而实为虚,他的凌乱的思绪如同拖着长长的引线的风筝,任凭非得再高再远终究还是要坠落,“随它去吧。这本就是我为了应付老爹信口胡诌的。”弘毅刚要说话,荀昭又说道,“这个已经落入俗套的故事简直令人作呕。”

  “你过谦了。”

  “七拼八凑,词不达意,故作高深,装腔作势——这便是我的风格。一个庸俗的东西硬是要披上高雅的外衣,却显得更加笨拙和拙劣。”荀昭反驳道。

  “我写过好几本书了,起笔之日,我雄心满志,意气风发,料定此书必定震惊国人,一时间洛阳纸贵,有口皆碑;行笔至半,我已心灰意冷,笔下宛如铁锈斑斑,奈我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让铁树开花;书成之日,心愿已了,回首全卷,为世人徒增笑料耳。”荀昭的脸上阳光明媚,继而又飘过一片灰云,行笔终始的感受在他的脸上清晰毕现。

  荀昭又继续说道:“文学作品之创作就好比自己是一个造物主,用自己的法则来催生大千世界。我们果真像上帝一样,第一日高呼:‘要有光!’世界便有了光。接着又有了水、昼夜、鸟、昆虫、野兽、人。事实上,这样源源不断地创造下去,总有一些矛盾之处,更有一些片面之处。我的书也像那些大作家的一样,里面有人,有树,有花花草草,有社会,有生命,可总是少了太多东西——连我作为上帝自身也为此自惭形秽,我创造的世界里的人要么缺少心灵,要么缺少灵魂——差不多像一群木偶一样,而且是材质简劣,做工粗糙,动作笨拙的木偶。我常常听说有些大作家在编撰鸿篇巨制的时候,书里的人物都活了起来,他们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自己的灵魂,连作家自己也控制不了他们了——他们简直要从书里飞出来了,而我的作品里——大概因为我创造的都是一群懒汉,他们懒于思考,懒于交流,懒于行动,他们每个人宁可从开篇面无表情地沉默到结尾,他们更没有什么心理活动,脑袋也空空如也,就好像上帝造人的时候少了‘吹气’这个环节,他们只能算半个人。我真是一个拙劣的上帝!何况上帝,也有诸多失误。你看看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那些突然起来的灾难、厄运不正是他在才思匮乏的时候偷懒所致吗?噫,而我则从未有过灵感。”

  “行文著书,非一日之功;你这上帝阅历不够,仙气不足,当然造不出活人啦!”一旁许久未说话的秦博涨红了脸说道。

  “嘿!”荀昭脸上露出稍纵即逝的微笑,马上又哭丧着脸说:“我心意已决,文学与我无缘。人之一生,总得追求点什么,文学已经不再是我的梦想,我得另做打算。”说完,荀昭站了起来,拍拍屁股,看着远方,又是一部踌躇满志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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