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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山雨


歌舞渐渐退去了,四周的光暗了一层,画舫的妈妈开始引着花魁上台。这些花魁有的清丽风雅,有的热辣奔放,一时间台上莺莺燕燕,花团锦簇。纤纤姑娘排在末二位登场,她着一身石榴红散花裙,头发松散地挽成小髻,斜簪一只玉簪,以袖遮脸,看起来不盈一握,楚楚可爱。轻移碎步上来,台下有人发出难以抑制的感叹。其他花魁不然以纱巾缚面,不然以罗扇遮脸,看不清楚姑娘们具体的容貌,但一眼扫过,纤纤小姐的身段确实是上乘。

        “可是看出了什么端倪?”我见月白紧皱眉头,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这纤纤姑娘……”月白犹豫了一下,还是附到我耳边轻声说,“纤纤姑娘的风情有几分像景府阡小姐……”

        景阡?虽然我为景侯做事已五年,但对阡小姐不甚熟悉,毕竟阡小姐乃闺阁之女,不会轻易碰见。在园子里住倒也听过几句闲话,说阡小姐花容月貌,但我却是连画像也不曾见过的。不过月白原是景府赎回的婢女,在景府当差数载,自然对阡小姐有所接触。

        “公子,奴婢虽然当过几年差……但服侍阡小姐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小姐常常不在府中,一月也只在暖云阁住一两天,奴婢也不敢确定……只是远远瞧着觉得神似,许是奴婢看错了……”

        这确实讲不通。景侯是先帝第七子,现苏帝的兄长,阡小姐虽未封号,但按位分也算郡主。世家小姐出现在这种场合,还是作为花魁,未免动静太大了些。再加上今夜如此光景,稍有不慎可能身首异处,即使有些益处,但应该也到不了必须要铤而走险的地步。不过既然景侯要我保证纤纤姑娘能赎身,她就算不是阡小姐,也必定有她的用处。

        彼时台上降下纱幔,轻歌曼舞演奏起来。本就不明亮的台上因为纱幔的遮挡更加看不清,只能隐隐约约瞧个人影,台下诸人都按捺不住,纷纷站起身凑到前面。舞台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台下嚷嚷起来。我们本就坐得偏僻,这下视线被遮挡得严严实实。

        “公子,我们要不要也上前看看?”月白问我。

        我抬眼看了一下二楼,上面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不必了。就算挤到最前面,也不会多看出什么东西的。”我环视四周,门口戍卫着的侍卫仍站在远处,像扎了根一样纹丝不动,仿佛整个画舫内的表演与他们全然无关。舞台处已经快控制不住,为何没人维持秩序呢?

        突然舞台边一阵喧哗,舞台渐渐升了几尺,再看时帷幕已经升起来,第一位花魁舞起水袖,婀娜的身姿在台中央舞动起来。舞到浓时,一敛衣裙,青色的裙衫竟然化为海棠红,裙裾上绣着七彩凤蝶,每只都栩栩如生,仿佛马上要和着舞飞起来。

        七彩凤蝶。这可是平南侯的标志。现今的皇室是苏氏一族,传闻他们可以“铸魂”,即是将自身的“魂”具象化,做成无坚不摧的武器。“魂”非实非虚,刀剑棍棒一概伤不了它,它却能伤人。若遇“魂”,只得以“魂”相搏,除非使“魂”者身死,否则胜负立分。苏国开国时,苏氏一族曾铸就“雄狮”,不仅战场上可以冲锋陷阵,它的吼叫也可以鼓舞阵前勇士,苏国因此四处兼并,风光无限。只是苏氏一族需保证血脉纯正,才能“铸魂”,近亲系婚娶滋生出诸多不满,逐渐发展的外系娶亲使得“魂”越来越弱,到现在甚至有的已经铸不出魂了。现下会使“魂”的皇脉寥寥无几,“七彩凤蝶”就是平南侯的“魂”,这已经不算暗示,而是众人皆知的事实。

        此时台下已经有人按捺不住,拼命向舞台上爬,想要抓住跳舞的花魁。手还没等伸上去,就发出了一声惨叫。

        “好快的暗器!”我与月白对视一眼,彼此摇头,并没发现暗器是从什么地方丢过去的。人群一阵骚动,不多时又有人仗着自己会些拳脚,踩着桌子三步并作两步登上舞台,但还没等站稳,只听“啪啪”两声,舞台上的人应声跌落,人群发出一片喧哗声。门口侍卫这才开始维持秩序,不一会抬出去一个人,颈部有个很小的伤口,一击毙命,眼睛还大睁着。我看了看二楼,那暗器似乎是帷幕里扔出来的。

        这下马威来得恰到好处,识相的人已经渐渐退离舞台,甚至有人重新落了座。仍聚在舞台周边的人也被侍卫推搡着,散得远了。台上的花魁仿若事不关己,仍旧翩跹着,水袖舞动像是一只真正的蝴蝶。只是可惜了这样曼妙的舞姿,没人认真欣赏,大家都紧盯着绣着凤蝶的长裙,似乎要盯出血来。

        此后各个花魁依次上台表演,有的讯息给得浅显易懂,有的自然不免给得晦涩,但也能看出些许端倪。一个时辰过去,已到了纤纤姑娘登场时,众人更不敢懈怠,咬着牙紧盯着台上,生怕漏下任何一点信息。

        纤纤姑娘抱一只古琴,仍着那一身石榴红散花裙,面上系一层薄纱,盈盈施一礼,方才落座。她似乎并没有打算炫技,只捡了一首《长相思》慢慢奏来:“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馀床。床中绣被卷不,至今三载闻余香。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清泠的琴声和着空灵的嗓音,让人觉得悲戚不已。连唱三叠,曲调变幻,越唱越悲,唱到最后几欲气竭,末音倏然弹错,琴弦未稳,竟听出金石碎裂之感。一音弹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这弹错的音却让曲子更加悲怆,倒着实出乎人意料。纤纤姑娘拭干眼泪,抱起琴来再施一礼,施施然退场。

        场子突然冷寂了几分。纤纤姑娘此曲虽然不完美,却也贵在别致,但一曲奏罢,完全让人不知涵盖了什么信息。底下只听私语切切,突然二楼看台爆发出一声:“好!”我循声往上看,易晨钻出了帷帐,半身探出围栏,正冲舞台喊着:“纤纤姑娘此曲妙绝!”一句话破了三次音,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他还想继续喊话,被人捂着嘴大力拖了回去。

        所幸最后一位姑娘及时登场,场中才渐渐安静下来。这个易晨着实让人头疼,我若是他的兄长,恐怕不只会关他两个时辰,还会缝上他的嘴。

        “这位公子还真是有趣。”月白道。

        最后一位姑娘奏了一曲箜篌,曲子精心编排过,每节末都能听出南夷的小调,这位姑娘定是与南夷关家有关。我常年刺探各王侯世家的信息,整场下来倒也猜得七七八八,只有纤纤姑娘的《长相思》让人不知为何意。

        难道是因为纤纤姑娘不会给出任何讯息,所以才让我来帮她赎身的吗?不……也不尽然。我的任务是保证纤纤姑娘能赎身,可究竟被谁所赎并没有明确的指向,若目的单纯是由我赎走纤纤姑娘,那大可以指明。我反倒觉得,这局中,纤纤姑娘更该被一个不想被我知道姓名的人赎走。如果有人叫价,我便不必出手,这么说来我只是最后一重保障,如果实在无人叫价,便由我赎她出来,也不算折了兵。

        若这样能讲得通的话……谁会就算纤纤姑娘不传达信息也要赎她出来呢?我循着这条线索潜下去,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二楼的帷帐被风吹得摇曳,我已记不清这是我今夜第几次看向那里,帷帐上像生出粗壮的藤蔓,把整个房间牢牢缚住,把他们的秘密围得水泄不通。如果事情真如我所想……那我岂不是误打误撞刚好让任务圆满了?

        花魁们再次重返舞台,赎身牌叮叮当当地依次悬挂起来,男官不断唱着花魁的名字和赎身的起价。血腥味已经浓的让人恶心了,暗影里无数的动作,蛰伏的人群开始蠢蠢欲动。私语声像毒蛇一样吐着信子,将舞台团团围住,他们精准地计算着剥去花魁的哪片衣衫可以找到想要的讯息,遁入哪片土地可以顺利脱逃。竞价声此起彼伏,前面的花魁渐渐有了主人,赎金最高的叫出了五百金锱的天价,赎得的正是着“七彩凤蝶”衣衫的花魁。

        “看起来平南侯的秘密挺值钱的。”我冲月白笑道。月白颔首道:“是啊,皇脉的秘密一说出来就会觉得大不同呢,这个价格倒也不出乎意料。不过纤纤姑娘的赎金,奴婢倒是猜不出来。”

        “是啊,不知会不会有人想赎她呢。”我瞟了一眼二楼。

        这时男官已经叫了纤纤姑娘的起价,十金锱为底,依次上叫。筵席冷了几刻,我本以为会无人叫价,但须臾后仍有人试探性地叫了,十金锱,二十金锱,二十五金锱,三十金锱,像是普通赎身的花魁,在座诸位均冷静又克制,他们不想花重金买回去无用的信息,或是手中毫无信息的姑娘。虽然赎的是花魁,但如果只是位单纯的花魁,三十金锱也绰绰有余,众人渐渐都不肯往上叫了。男官的铜铃摇了两次,仍旧没人继续叫价。二楼一声不响,像是无人一般寂静。

        易晨呢?怎么到了此刻竟毫无声音了?男官第三次摇铃在即,我只需继续静坐,就可以完成任务,但如果按照我的推断……如果……我去赌一赌呢?

        我举起手中的赎身牌,下了我的赌注:“五十金锱。”

        “公子为何还要叫价呢?我们的任务不是……”月白有些困惑地拉住我,我却无法给她讲明,因为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该这么做。如果我的推断从头就是错的,那我的所作所为就是纯粹的画蛇添足,纯粹的给自己招惹麻烦。周围人的目光冷冽又肃杀,让人不寒而栗。

        五十金锱一次摇铃。五十金锱二次摇铃。二楼仍旧毫无动静。难道是我赌错了吗?也罢,如果是我赎得,倒也不算任务失败。男官将要摇第三次铃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一阵呼喊:“等等等等!我出五十金锱零一钱!”易晨冲进来,浑然不顾别人的眼光,勾住我的肩膀小声说:“莫兄,你别再往上叫了好不好,这钱兄长肯定不给我,还要从我的小金库里扣,我可没那么多钱啊。”

        我“哈哈”一笑,半是打趣地问他:“易兄刚才去哪了?不会是去筹钱了吧?”

        “别提了。”他连连摆手,“今日晕船晕得厉害,刚才一阵趴在栏杆上吐得差点起不来,这一阵突然又觉得好多了,我赶紧跑进来,是不是特别及时啊?要是再晚一点,我赎不到唱曲的姑娘,这个月恐怕都睡不好呢。”才絮絮讲几句,男官已经摇了第三次铃,宣布纤纤姑娘已名花有主。

        “莫兄,不行了,我得赶紧走了,不然我又要被打个半死。”他本来要走,又突然拉起我的手,两只手用力握住,“今日谢谢莫兄慷慨,大恩大德日后回报。咱们山水有相逢,山水有相逢,哈哈。”说完他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月白歪头看我:“这易公子怎么如此奇怪,这船虽然开在江上,但驶得及其平稳,怎么还会晕船呢?易公子的样子倒像是喝多了酒,讲话也颠三倒四的。”我虽觉得古怪,但也不知古怪在何处,筵席将尽,来不及细想,只对她道一句“走吧”,两人一起离了席。

        此刻侍卫都戍守在厅内,我与月白见四下无人,从袖中放出青鸟。这只小白鸟可以随意缩放身体大小,我们跳上青鸟的背,青鸟振翅向岸边飞去。夜风猎猎,我摘下自己的□□,用力吸了一口气。戴过这么多次,还是觉得憋闷,顶着“月白”面皮的少女目光望着画舫,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那就是她天生的脸。

        “浸月,许久不做任务了,不知道我们这次的任务能划到什么档次呢?”我苦笑。

        “大人……”浸月突然颤声,把我吓了一跳。她转过脸来,我正对上她惊惶的表情。

        “画舫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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