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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空谷


今日仍是晴日,温风和煦,一派早春锦箫的天气。

        近来未被分配任务,我就常常坐在这红鲤池旁喂鱼。一把鱼食撒下去,红鲤都簇集过来,摇头摆尾,嘴巴一张一合地去抢。鱼食吃完了,还不肯散去,讨好似的游近了,一个个小脑袋探出水面,眼睛瞧着你,直到撒下下一把鱼食。

        “大人可是又不开心了?”浸月走过来,陪我坐在红鲤池的石墩上。

        我摇摇头:“只是在想事情。”

        浸月打开带的食盒,端出一盘锦花糕递到我手上:“这几日瞧着大人一直没什么胃口,锦花糕香糯,多少吃一点吧。”我的拒绝还没说出口,浸月又补充道,“知道大人不喜食甜,放心吧,没放糖。”

        我不忍再拒绝,“谢”字还没出口,就被浸月的眼神回绝,只好拿起一块来放到嘴中,确实香糯无比,但只末味微甜,吞下去后锦花的幽香还留在嘴里,让人食指大动。看我接连吃了几块,浸月开心地笑起来,鹅黄色的垂穗被风吹得一摆一摆的,十分可爱。

        我突然有点恍神,侧头问浸月:“你有五十岁了?”

        她笑答:“奴婢已经六十岁了。”

        我看着这如同十六岁少女的面颊,盈盈的笑意像是真实的少女。六十岁,原来她已经这么老了。但自我来她就是这副模样,这张脸好像永远不会老去。也许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异能,景侯才花了大价钱把她赎来吧。

        仔细想来,我与她搭档也已有五年。五年前她也是着这鹅黄色散花裙,珠花上连一只小小的垂穗,走起路来垂穗一摇一摆,看起来稚气未脱。那天我初到景府,也不过十二岁,刚结束考核,成绩一塌糊涂,就这样被带到景府里来。她带我转院子,我沉着脸不说一句话。走过红鲤桥,她便不走了,非要去湖边喂鱼。鱼食塞到我手上,强迫我丢出去。

        “红鲤会让人开心的。”她那一刻的温柔显示出老态,眼角像真的生出皱纹。红鲤簇拥过来,把我们团团围住,在湖水里像晕开的血。那一刻我记得清楚,因为从没有人如此耐心待我,我默认她就是普通的仆婢,没想到她竟然善易容、会使毒,此后一起搭档,竟也过了这么多年,陪着我做了许多边角料的任务。

        “鹅黄色的裙子你穿起来总是很好看。”我又吞掉一块锦花糕,故意把自己拉回现实。

        “只是少时喜爱罢了。”浸月笑笑,“话说回来,还是大人英气逼人。”

        我挑挑眉,一袭黑袍,袖口裤脚宽松处用黑色长布条缠紧,踏一双筒靴,头发高高束起来,这样的打扮,也的确只能用英气逼人这样男女不分的词来形容。

        “想不到上次我们的任务竟然得了中甲。”我另起一个话题,“好像我没得过几次这样好的评价。”

        “大人心思缜密,总是能注意到一些隐晦的线索,又总是敢去做,自然能得到这样的评价。”浸月慢慢收拾着食盒,说得云淡风轻。她或许有不明白,但从不过主动过问那些我没说出口的事情,好像我的那些没来由的动作都有坚定的理由,坚定到她不需要知道。

        但那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赌博,这次得到了“中甲”是因为赌对了,我赌错的时候却是……却是……眼前闪过一个人的脸,让我倏然闭上了眼睛。

        颈后忽然一阵瘙痒,是青鸟悄悄钻进了我的后衣领里。“有人来了。”

        我拍干净手,掸干净衣服上的碎屑,拢好面纱,起身坐到凉亭的石凳上。不多时一个小厮从侧门走进来,行了一礼后脆声道:“玄茉大人,老爷请您去通明堂一趟。”

        通明堂?没想到我们的第一次会面竟是这么正式。我以为我第一天到景府的时候就会见到景侯,但这一等就是五年。

        是啊,五年了。

        该来的,总是挡不住。

        我被小厮引着到了正院,在通明堂前深吸两口气,才低头进了殿门。通明堂正如其名,造型方正,开窗甚多,白日如屋外明媚,早春时节,未燃炭火,也觉得温暖。殿内铺着暗红色的地毯,细软厚重,踩上去没有任何声响。

        正座上坐着的大概就是景侯,右手边的第一把椅子上还坐着贵客,我不敢细细打量,只躬身行了礼。

        “坐吧。”我依言坐在小厮搬来的方凳上。

        “幽兰,你看如何?”我顺势偷眼看了那个“幽兰”,他看起来与我年纪相仿,但长得与众不同,一头柔亮的浅金色长发垂在纯白的毛皮上,湖绿色的眸子如水,美貌却过分瘦削。我低下头去,只觉得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着,良久,他才澹澹开口:“有趣。”

        “让幽兰觉得有趣的事情,却才真是有趣。”景侯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茶。

        幽兰站起身,慢慢踱步至我的面前。他在我面前站定,突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我缓缓起身,顺从回他:“玄茉,玄色的玄,茉莉的茉。”

        “玄茉?你姓玄?”他问得顺畅,倒叫我吃了一惊,但我还是不慌不忙地更正他:“臣下没有姓,玄茉仅仅是个代号。”

        “玄茉……黑色的茉莉花?有趣。”他在我面前来回踱步,走两步就转过脸来问我一个问题。

        “这是谁给你起的名字?”

        “师父。”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师门代号而已,无甚意义。”

        “你师父是谁?”

        “玉面落。”

        “玉面落啊……”他略一停顿,又继续问下去,“你怎么会到景府来?”

        “为了谋生。”

        他砸了咂嘴,还是继续问下去:“你没有父母?”

        “早已故去。”

        “那你在哪长大?”

        “不记得了。”

        面前的人眯起眼睛看了看我:“为什么说谎呢?”

        话问到这里突然冷下来。原本你来我往的提问回答因为我的退出显得冷寂。当然我最后一句确实是说谎,但我的回答果决干脆,神色也无二致,他能分秒间识破我的谎言,除非他天赋过人,或者一早就调查过我的事情。

        幽兰停下脚步,定定看着我:“为何不答话了?”

        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低着头沉默,僵持一会,景侯出来回寰:“罢了罢了,再问下去,倒该把她的底细盘问明白了。”

        “今日便是要盘问明白,才能回得去呢。”幽兰的声音不轻不重,但说得十分决绝。我不知他们各是何意,只好一言不发立在那里,硝烟弥漫,滚滚的热浪从各方袭来,把我紧紧包裹住,但我却不明白这战争从何而来,又在哪里与我有关。

        “好。”景侯咳嗽几声,重重喘了一口气,“想听就都说与他听就是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景侯,他专心喝茶,并没有给我任何暗示。面前的幽兰正用热切地眼神瞧着我,湖绿色的眼睛熠熠生辉。我看着他,心里却不知他到底想听哪一段。幽兰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抓起一把瓜子,道:“你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

        小时候吗?那确实是很久之前的故事了。

        我从小长在风憩谷,但谷里只有我一人居住。每天一早,都有先生来到谷里,有时是教音律,有时是教诗词,有时是教武艺,每天做的事情都不同,见的人也都不同。即使是学一首曲子,在不同的时间见到的也是不同的先生。但他们的要求都极其严苛,例如教曲子,只教三五遍便要求完整奏下来,我学过极多的曲子,但只是会听会奏,泛而不精。音律如此,诗词如此,武艺也是如此。

        一直到我七岁,都是这样度过的。我过得极其平和,从不缺衣少食,先生虽然严厉但并不咄咄逼人,所以我在一众“杀手”中并不突出,我武艺不够,听探信息的能力也完全不足,更没有慷慨赴死的准备。但师父选中了我,她认为我有资质,把我留下了。我跟在师父身边四年,我的成绩并不好,但我终究是活下来了。

        我粗略讲了我的过去,虽然诚实,但能省则省,我并不想让他知道太多。幽兰听完长叹一口气,抖抖衣服上落的瓜子皮和碎屑,慢慢站起来:“哎呀……玄茉大人如此自谦,倒让人瞧着不像。”

        我不明何意,只好不做应答。

        “玄茉大人在画舫上英姿勃发,叫价叫得这样果决,没想到一点都不骄矜。”幽兰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弯的,看起来略带妩媚。他理了理衣领上的毛,弯下腰来看着我的眼睛:“想必大人您也是被纤纤姑娘的曲子震撼才想要帮她赎身的吧。只是以一钱之差认输,是真的钱没带够吗?”

        他像是在同我开玩笑,话一说完,转头又去吃水果了。我瞟了一眼正座上的景侯,他仍安逸地喝着茶,仿佛完全没听到这番对话。整个通明堂里只有我如坐针毡,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长久地坐在这方凳上,等待他们的宣判。

        幽兰吃了一会贡桔,景侯无言,我也不回答,大约是觉得无趣了,抬头向景侯道:“舅舅,阡妹妹在府上吗?妹妹也不常进宫,我们好几年未见过了。”

        舅舅?阡妹妹?莫非这位是……先长公主的遗孤?

        景侯放下茶盏:“自然是在的。只是近日染了风寒,不便见你。”

        幽兰无趣地“哦”了一声,又埋头吃贡桔去了。待他吃完了一盘贡桔,实在无聊,吵嚷着要回去。景侯遣了轿子送他,又好生嘱咐了一番,才由得他离去。通明堂里只剩下我与景侯,空气都变得肃杀起来。

        “怎么,不打算先认错讨饶吗?”景侯也不看我,径直坐回座位上,又端起茶盅。此刻我不知该坐该立,或者索性跪在殿内祈求他的原谅。

        他不疾不徐地继续喝茶,一盏茶喝完才哑声开口:“好苦。”复又转向我:“这苦参茶不仅祛痰平喘,还能安神定志,要不要来一杯?”

        我慌忙推辞:“谢殿下好意,臣下就不必了。”

        “怎么,你已经想出可以不被罚的法子了?”我抬眼看景侯,正对上他的眼神,但奇怪的是他的眼神并不凌厉,连带他的话听起来都像戏玩。他端着茶杯,像是在等我的答案,那样期待的眼神,仿佛猛兽在等待自己的猎物,带着一丝玩味,如同他确定你会落入他的陷阱。他已经想好了九百九十九种应对方式,只等着你去出招。我无法跳出他划定的圈子,只能尽量配合他去给他想要的答案。

        “臣下不知道因何被罚……”

        “嗯……”他拉着上扬的强调,往手炉里加了几块炭,“有人可是借幽兰的嘴说到我的脸上了,你竟然还不知道为什么被罚?玄茉,你是在逗本王玩吗?”

        景侯戏玩的表情瞬间蒙上一层寒霜,凌厉的眼神像刀片划在我脸上,眼底延伸出无限的黑暗,裹挟着不明的情绪,一起涌到我的面前来。我不自主地开始战栗起来,脑中的疼痛感像是我已被抽筋吸髓,一下一下,让我完全不能忍受。

        那样阴暗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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