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焚念藏心
总算一场卷帘袭人的风雨平息，秋日的阳光如同温柔的轻纱，丝丝点点渗入肌肤，予人温暖的鼓励。
“嘶……”晏大夫问询赶来，正给景霖处理伤口。药膏一抹上去，先是凉，紧接着，火辣辣攻进肌理的痛感，景霖疼得直吸气。
梅长苏半敛眉毛，商量的话语忍不住有些责备：“晏大夫！您就不能轻点吗？”
“现在知道心疼啦？”
“您看我妹妹这伤严重吗？”
毕竟是显眼易动之处，晏大夫又给她缠了一圈纱布包裹。不知道的人，怕是会以为她受了什么重伤。
“伤得不深，伤口也不大，过几天就好了。伤口裂开了两次，失血量比正常情况下多一些罢了。只是……”
“只是什么？”
“会不会留疤，要看她的体质如何。”
梅长苏失了些力，垂下头，坐得没有那么笔直了。看上去有些颓然自怨，景霖见了，怪不好意思，忙安慰道：“哥哥，一点小伤，没事的啦。”
梅长苏想起那年他随父出征，临走前妹妹大哭，他要她等他回来。
梅岭一役，赤焰军遭奸臣算计，全军覆灭，火焰吞身。
他身中奇毒，被父亲知己琅琊阁阁主救下，削皮挫骨死里逃生，却从此改容易貌，体虚羸弱，阴诡嗜心。
得知母亲与妹妹投水而死，寒冬腊月，浑身缠满纱布的他跪在滚滚陵江前，撕心裂肺仰天痛哭。
才冠天下如何？
名满江湖如何？
将来权倾朝野又如何？
他原本该有的亲情、友情、袍泽之情几乎倾数付地狱。
命运如戏，如今苍天可是终于愿意可怜可怜他？
岁月斑驳，沉浮十四年后，被夺去的亲人竟还能再见，同室而语，相依为命。
“乐乐……”梅长苏嗓音低哑，面上笑着，眼睛里又是那样浓得化不开的黯然，“哥哥走的时候，你才那么大，抱在手里一点点。现在一转眼，就长大了，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哥……”景霖凑过去覆上他冰冷的手，眼眶红，轻柔地说，“我一直觉得我很幸运，也很幸福。小的时候，全家都护着我；即使门庭生变，也有母亲和姑姑用性命为我铺路，换我多年无灾无忧；后来又有了纪爹爹和景琰哥哥保护我；如今我拿性命与命运赌博，我又赢了，我的哥哥回来了。”
“你不该如此，你本该好好地做一个咏乐郡主，日后寻个如意郎君嫁了，相夫教子。平安欢喜，永无灾疾。”
“我就知道，”景霖小嘴一撇，“如果我直接说出身份，不逼你一把，你绝对会抱着为我好的想法把我推得远远的。”
梅长苏按了按她的脑袋，避而不答，眼神里的幽黑稍淡：“这么些年，你是如何过来的？怎么会以纪王独女的身份进京呢？”
景霖稍稍整理思绪，答道：“按照母亲和姑姑原有的计划，应该是林家暗探福伯护着我和祁王妃嫂嫂一同逃去乡里避难，我的奶娘在那里负责接应。可是当天祁王府人被夏江看牢，嫂嫂无从脱身。福伯怕再生变数，就带着我们一路南下，途遇纪爹爹携一女子隐居山林，福伯与纪爹爹是故识，认出了我。正好那女子的幼女刚刚夭折，哭求福伯把我交给她抚养。她便是我阿娘。
“纪爹爹当时就有带我回京之意，只是觉得时机不成熟，频频给我们更换住所，躲避祸难。我七岁那年，阿娘离世，纪爹爹悲痛之余，将我的年龄虚报两岁，替上他夭折女儿的身份，带回京中教养。后来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
“难怪……”梅长苏思索一番，略一点头。
纪王爷此举虽险，但比起将她藏于山野，惶惶度日，不如主动将其带回皇上面前，明目张胆地另得一身份安全。
一劳永逸。
“哥哥是解惑了，可是我还有问题呢。”景霖见梅长苏脸色稍柔和，也跟着俏皮了一些。
梅长苏笑了：“可是你的第一个问题我还没有解答？很简单，我要扶植上位的，是靖王。”
景琰哥哥？景霖略惊，但瞬间就能理解。萧景琰虽不受宠，在朝堂上不受关注，但文韬武略，性情魄力都是一等一的好，最重要的是，他一直没有忘记赤焰案。
但景霖心中，还是有一个小小的失落破土而出，语气有些僵硬：“那他知道你要帮助他吗？他知道你是林殊吗？”
“我带回庭生的那一天起，就与他谈过，他为了祁王愿意夺位，我也愿助他。只是，是以一个素不相识的谋士的身份助他。”梅长苏爽朗的声音下，满是孤独。
一月前他便决意争储，他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告诉她，而他却没有。这个想法使景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但她先抑而不想。“唉。”景霖轻轻叹一口气，“哥哥，我知道，你不告诉他你是林殊，与我没有告诉他我是林娴的缘由，是一样的。”
景霖不想他待她好，是因为她是林家遗孤。可怜她，补偿她。也不希望景琰哥哥一见到她，就勾起心酸的往事。
她觉得自己很自私，她自私地不希望他看她的眼神里藏着过往的哀伤。
她只愿她能常伴他的身边，与他解忧，看他干净阳光的笑脸。
还有……
“我也要帮忙！夺嫡争储、为家族翻案，当仁不让，舍我复谁。”
“听话，你……”
“哥哥，”景霖眼神坚毅，不容置喙，“这是你的责任。我是你妹妹，是母亲姑姑保下的林氏后人。这便也是我的责任。”
梅长苏无奈地捏了捏鼻翼，叹了口气。
“哥，我还有问题！”景霖压下百般失落暂时不想，突然别有用心地阴笑着，“宫羽姐姐和霓凰姐姐你选哪一个啊？”
“咳……咳咳……”梅长苏被骇得咳嗽起来。
“这些年，哥哥又经历了什么啊……怕冷，身子不好，昨日又吐血……还要换容改貌叫所有人都认你不出。”景霖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语调越来越低哑。
“哥哥好着呢，就是当年在梅岭受了寒，伤到了内里，剩下的哥哥以后慢慢给你说，咱们先解决一桩子事。”梅长苏缓过来，朗声安慰她，对着景霖暗示地挑了挑眉，“告诉哥哥，你这伤是怎么来的啊？”
景霖立刻心领神会，报复的愉悦感熊熊燃烧，她挑衅地抬眼看了看黎纲站立的方向。此时，黎纲心里虚，幅度小动作快，疯狂冲她摇头挤眼色。景霖对他报以宽容友好的微笑，黎纲也欣慰地点头笑了，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下一瞬，景霖哭嚎着扑入梅长苏怀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掐起兰花指往外一伸：“哥，是他！就是他欺负我！”
梅长苏顺着她所指看去，果不其然，黎纲正贴着墙壁一点点往外挪。
“黎纲！”
“宗主我在！”黎纲“噗通”一声，诚恳地跪下，“我昨天哪知道那是二小姐，我要是知道，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那就是说你本人也招认喽。”梅长苏邪魅一笑，黎纲见了，汗毛直立。
“飞流啊。”
“苏哥哥。”
“上回是不是他放走了你好不容易抓到的鸽子，还拿蔺晨哥哥吓唬你啊？”
飞流学着景霖的样子，拿手一指：“苏哥哥，是他！”
“他怎么欺负你的，你怎么找回来。苏哥哥今天不限制你了。”语落，飞流灿烂一笑，黎纲见状拔腿就跑，飞流双脚点地，飞身追去。一时间，静静的院落里哀鸿遍野。
“都别闹啦，吃饭啦！”吉婶做好了早饭，正叫呢。
“饿了吧，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嗯！”
“哦，还有。”梅长苏牵着景霖，转过头来有些担忧，“你对景琰……”
“嗯？景琰哥哥怎么了？”
“如此便好，是哥哥想多了。吃饭去吧。”
景霖乖巧地粲然一笑，********。
她知道哥哥要嘱咐她什么。
那句说到一半的话是这样的：你对景琰，不可动心。
焚情藏念，这些年，景霖便是如此过来的。
她从那年梅香泠泠的初见开始，心里便对那个高大俊朗的温柔公子存下了一份思念。
她从那句“我是你的堂兄”开始，便知晓这份痴情，要永远埋葬心间，见不得一丝阳光，得不到一丝回应。
纪爹爹在她及笄的那一天，欣慰地为她挽起头，插起簪，看她娉婷婉约，初显丽质的姣姣容颜如一朵含苞带露的蔷薇花，掉下一滴浊泪：
“我的霖儿长大了，可以离开爹爹独自飞喽。
“爹爹日后不会逼霖儿定要嫁给哪位公子，士族显贵，渔樵寒门。只要你高兴，爹爹一定让你们幸福。
“只是，靖王不可以。”
那一刻，她惊掉了手中的香木梳子。知女莫若父，那些叫她多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心掩藏的女儿心肠，爹爹怎么会不知？
只是，同姓通婚，国法不容。伦理更是不容。
她若想萧景琰堂堂正正，问心无愧地傲立人前，若想他依然是那个美好的鲜衣怒马少年郎，若想不毁他多年坦荡赤诚、不忘初心的骄傲淡然，若想依旧伴他身旁看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耀眼模样……
噤声，封心，藏念，焚情。如此而已。
花有开时有时落，偷得花期伴君侧。风来满树纷纷下，不忍看君同落寞。吉时骏马八抬轿，美酒良缘两姓好。妾织红锦嫁衣裳，拭泪欢喜贺旧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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