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夜宵之93
尽管被宋老爷禁了足，可既然有宋礼从旁相助，宋喜仍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宋府。
那位买主并未对宋礼表明身份，而宋喜推敲良久，亦想不起他究竟是谁。
到了约定好的一处僻静院落，宋礼被拦在前堂，有下人带着宋喜入了里间。
轩窗旁，有年轻的公子闲闲坐于椅上。
分明是江南的温柔美景，有他入画，倒平添了许多肃杀。
久居高位的人，哪怕是这样倚窗闲坐，依然满身的清冷贵气。
似乎北地里，冷冽萧索的秋日光景，尽被他带来了此间江南。
宋喜不自觉，朝那人见了个礼。
不是福身，而是本本分分，双膝及地。
宋礼说，此人自京城而来。
哪怕不是王爵，也必定是高官……宋喜心内暗忖，这究竟是朝中的哪号人物。
年轻公子回首，将视线自窗外转落于宋喜身上。
他打量过宋喜的脸，又瞧了瞧她的腹部。
宋喜暂未显怀，如今尚看不出什么。
“不是怀着野种？”
他勾起一丝极嘲讽的浅笑。
“跪就免了，省得动着胎气，回头温昭定是要发疯的。”
宋喜离他不远，“野种”二字，听得极清。
他知道她肚子里的并非皇子。
这秘密鲜有人知，他又是如何知晓的？
宋喜跪着未动，将小腹紧紧护住。
座上之人，笑容愈深。
“我来，不是打算害你。”
他坐正了身子，语气却仍似在闲谈。
“哦，对了。知州已接了圣旨，明日一早便会送你回京。”
宋喜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将回宫，面对温恒。
她面露愁容，内心里忧惧交加。
“你就不奇怪，圣旨分明未至，圣意为何已满城皆知？”
“是温昭与奇楠在背后害我。准是她二人将消息早早地散布了，只为造势，逼我回去。”
宋喜咬着牙，恨声说道。
“一叶障目。”
那贵公子朗声笑起。
“你以为，在背后推动的人，就只有她们？”
他再度望住宋喜的小腹。
“消息会走漏得这样快，推波助澜的，实则还有本官。”
宋喜不解，他为何像这样，同她坦诚相告。
而且他说“本官”。
京中重臣，年纪又这样轻的……
“李宰辅？”
座上人点点头。
“明人不说暗话，本官也想要这孩子。”
李凌霄第三次盯住宋喜的下腹。
他与温昭的目的，虽然不尽相同，但大体上是一样的。
他们都在打宋喜腹中这“皇子”的主意。
孩子只有一个，谁抢到了，便是谁的。
温昭螳螂捕蝉，而李凌霄黄雀在后。
他今日与宋喜见面，便是打算后发制人，将宋喜拉拢过来。
到了这会儿，宋喜总算能够肯定，李凌霄并无恶意。
温昭极宝贝她肚子里这孩子，而李凌霄也想要“皇长子”，所以正如他起初所言，他没有害她的打算。
宋喜稳了稳心神，听话站起，总算未再长跪于地。
见她落座，李凌霄知她是懂得审时度势之人，心中谈成此事的把握，遂又增了几分。
从一开始，他便知道宋喜怀着的并非龙种。温恒根本就没有碰过她，她如何会怀上什么“皇子”？
他本以为，在事情闹大之前，宋喜就会被温恒赐死。
可谁料温昭的确有些手段，竟然将一朝天子逼至绝境。
朝堂上，他便顺水推舟，令温恒颁下了接人回宫的旨意。
孩子既然成了皇子，将要进宫，他势必要将其利用起来。
毕竟温昭也在打这孩子的主意。
他若是不出手，便就白白成全了那个只知道篡位的疯子。
“皇上此时尚不杀你，是因这孩子的生父有待查明。”
宋喜心中一紧。
不消他说，她也大致明白，回宫后事情若终败露，自己将会一尸两命不说，甚至苏淮亦难逃一死。
“敏儿她至今无子。你若想要活命，这孩子便给她。”
李凌霄说，要宋喜将这孩子给李盈敏。
敏贵妃入宫以来，荣宠不衰，可蹊跷的是，她始终未能有孕。
宋喜不明白个中因由，但她听懂了他的话。
只是……她如何舍得自己这亲生骨肉？
“若想保住孩子，你无非依附温昭或者本官。”
李凌霄再望窗外，目光渐远。
“温昭图谋的是帝君的王座，本官却只是想替幼妹讨个‘皇后’之称……”
不知怎地，宋喜想起来，他对宋礼所说的那番谎言。
因家中妹妹极爱栀花胭脂，他遂出百倍价格，买二十盒送她。
李盈敏与帝君同岁，今年一十有九。那有关“双十年岁”的托辞，或许并非谎言。
反正她怀着假的龙种，回宫以后，如何都是要保命的。
危难当前，有另一条生路，毋须她仰仗温昭。
与其令温昭那恶人得逞，利用她腹中的孩子，莫不如接受李凌霄的提议，将这孩子给敏娘娘？
宋喜想起来，李盈敏与温昭从不对盘。
她恨温昭，而温昭恨李家。
那么与李盈敏合起伙来，对付温昭，不正是她该做的么？
“我李家在皇宫中的势力，不输温昭，换子之事，必定神鬼不知。”
李凌霄对她再劝。
“孩子若为敏儿所出，温恒绝不会伤他分毫。毕竟唯她一人，才真正能怀上皇子。”
这孩子要如何假装成贵妃之子，自然有李凌霄做安排，宋喜并不去费心考量。她在意的，是李凌霄那句，唯有李盈敏才可能怀上皇子。
李凌霄太过肯定，她腹中这孩子不是温恒之子。
他如何得知这真相，而皇宫里，是否还有更多的人，知道她所怀并非龙嗣？
宋喜不敢回宫，因为她生怕被温恒杀掉，或者被旁人拆穿。
李凌霄肯从温恒手里救她，那么也会帮她封旁人的口么？
“除了宰辅大人，还有谁，知道我这孩子不是皇上的呢？关于这孩子的身世，大人您又究竟如何得知？”
宋喜在担心风声走漏，怕仍有其他人知道“皇长子”的来历。
“本官在乎的，只是你腹中之子，至于孩子的生父是谁，本官不问。”
李凌霄瞧了出来，遂说给宋喜她想听的话。
“你只管将这孩子生下，其余一切皆有本官打点。”
这些话不足够令宋喜安心。
李凌霄稍稍顿住，将视线转向窗外，目光再度深远。
“这孩子并非皇子，温昭亦知。毕竟温恒只宠幸敏儿，此事温昭必已了解。”
宋喜几难置信，皇上他竟然只宠幸敏贵妃一人。
但话既然出自李凌霄之口，此事便多半不假。
等到她回宫以后，内廷里恩宠诸事，她定然将会听闻。李凌霄在这件事上骗她，并无必要。
宋喜知道李盈敏独得圣宠，却不曾料到，就连君王雨露亦是她一人独沾。
“温昭虽然知道这皇子是假的，却不会如同温恒，在乎所谓的天家血脉。她打这孩子的主意，只是想温恒后继有人，我朝有名正言顺的皇子罢了。”
李凌霄已说得十分清楚。
宋喜明白过来，尽管温昭知道这孩子并非皇子，但她与李凌霄一样，根本不在乎孩子的出身是真是假。
温昭看重的是他的名分。
难怪她刻意以百姓之言造势，逼温恒将他认下。只要在名义上，这孩子是皇长子，对温昭而言便也就足够了。
确定了宫中再无温恒以外的人，需要她忐忑提防之后，宋喜终放下心来，答应了李凌霄的提议。
宋礼接她回宋府之时，明显觉得她仍旧有些恍惚。
事情反正是被他这长姊平了，宋礼也没有多嘴探问，只将人悄悄地送回了府里面，便说要去忙铺子里的生意。
“长姐，你可有听我刚才的话？”
他抬高了声音再喊宋喜。
宋喜回神，迟疑相问：“你同我说什么了？”
“今日多谢姐姐，我就不再叨扰于你。杜夫人身子重，我总要赶回店面那儿帮忙的。”
宋礼见宋喜又走了神，无奈摇头，告退离开。
他只是随口对宋喜提了奇楠，但宋喜的确是因为他的无心之言，再度想起了被她刻意遗忘的人。
宋喜着恼于她，若非必要，是不会主动去想她的。
回来的一路上，她心里反复琢磨着的，是温恒只宠幸李盈敏之事。
她总觉得，这事情甚至有那么点儿骇人听闻。
温恒做得夸张，故而她直到这会儿，都因为震惊不已，仍不能将此事放下。
但宋礼提起奇楠。
宋喜一瞬间有如醍醐灌顶，醒悟过来。
此事久久盘亘于她的脑海，并非因她震惊，而是因她忽略了太重要的细节。
奇楠自毁容貌，而她去太医院探望之时，奇楠曾劝她捱到出宫的年岁便离开。
她说每年夏时，她皆在浣衣局中浆洗，结识过无数被贬出内廷的宫女。她问宋喜，可知道皇上的后宫里，除了敏娘娘外，其余妃嫔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那时候奇楠并未尽言。
宋喜遂以为，奇楠之意，仅仅是指李盈敏独得恩宠，众妃皆只能空度年华。
何止那么简单？
宫中妃嫔竟无人不是处子，唯有李盈敏才真的是温恒的女人。
宋喜今日再想，当时奇楠指的，不正是温恒只宠幸李盈敏么？
奇楠从一开始就知道，哪怕为妃，她也不会得到帝王的半点恩情。
所以她那时候才宁愿自毁容貌，也不要被温昭塞进后宫。
李凌霄说，温昭与他，皆因知晓了皇上唯幸贵妃一人，才肯定她孩子的生父另有其人。
这事情奇楠亦知，可奇楠却并没有怀疑过，她的孩子不是龙种。
奇楠应该是以为皇上破例宠幸过她的。
故而当初那样坚定地劝她年满离宫之人，才会在今日，成为她重回皇宫的推手。
奇楠定然以为，她得到了无数宫妃得不到的皇恩。
可为何同样是知晓帝王房事之密，李凌霄与温昭却那么肯定，这孩子不是温恒的呢？
再者，李凌霄只教她不必担心温昭，却在谈话间略去那些不曾被温恒宠幸过的妃子。
既然奇楠从内廷宫女那儿得知，温恒只宠幸贵妃一人，这事情难道不是内廷里众人皆知的秘密么？
所有知晓这秘密的人，合该是如同奇楠一样，对这孩子的身份毫不起疑的。
宋喜回宫，无需担心被那些妃子识破，尽管她们皆知皇上一度只宠幸敏贵妃。
只因这样，李凌霄对宋喜作答之时，才未提起那些知晓房事之密的后妃。
李凌霄同样知道这秘密，却不同于其他人那般，相信她的孩子贵为皇子。
所以，宋喜万分肯定，适才李凌霄说了谎。
他的确知道这孩子是假皇子，可缘由却并非是后宫里那众人皆知的秘密。
还存在宋喜未察觉的因由，令李凌霄无比确定，她的孩子并非为温恒所出。
真正的理由，李凌霄不曾对她坦白。
至于温昭……
温昭也许并非如李凌霄所言，与他一样确定，这孩子是假皇子。
李凌霄最后的那番说辞，目的不过是安抚她，令她放心答应他的提议罢了。
就算温昭尚且不知，这孩子不是温恒之子，又能如何？
待到得知了事情真相，温昭还不是将如李凌霄说的那般，为了这孩子“皇长子”的名分，不动宋喜母子一根毫毛么？
李凌霄的话，真真假假，不值得她尽信。
宋喜直到这会儿，总算是清醒过来。
但她已答应了李凌霄，会配合他的安排，将这孩子偷换给李盈敏。
宋喜识破了他的谎话，却不知该如何回头。
若不要李凌霄护着她，她就只剩下投奔温昭一途。
这两条路，皆非坦途，甚至温昭尚比不得李凌霄。
宋喜从谎言中清醒，却除了与李凌霄一同欺骗她自己，再没有更好的路可以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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