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夜宵之115
百里是温昭的人，早在子规因黄芪罪案，含冤入狱之时，温恒便就明白。
司药兰桂虽已自缢身亡，但彼时百里顶替了她，故而尚食局四司之中，司药司便仍尽归皇姐。
温恒从没有想过坐以待毙，所以他将鹦哥从司膳司，调去了司药司里做事。
她已经按照他的意思，同季秋堂学了那么久的药理。
温恒养兵千日，正待用在此时。
“传朕口谕，右迁养心殿掌药鹦哥，为御药房正六品司药。”
鹦哥原本，不过是八品掌药。
她如今成了司药司的主事女官，那便是连升两级，直接越过了中间的典药之位。
越级升迁，宫中罕有。就连当初，宋喜被擢为内膳房总管女官，却也仍然领昔日俸禄，仍居于典膳的七品官阶。
皇上如今有此一举，便是将要对司药司的百里等人，有所处置。
百里毕竟得罪了喜嫔娘娘，今夜皇上不惩治她，这西暗巷的提铃闹剧，便定不会收场。
果不其然，在提拔了鹦哥之后，温恒再下口谕。
司药司里，众女官由百里带头，欺辱喜嫔与宫婢画眉，他便将参与其中的所有女官，统统治了死罪。
这刑罚实在太重。
一时间，司药司众女官跪作一片，哭号声此起彼伏，子夜暗巷愈发恐怖森然。
温恒此举，不过是在以宋喜为刀，借今夜提铃之事，斩除温昭在司药司的势力。
经过这一番彻底清洗，司药司从此便完全是他的了。
而将季秋堂暂时调离宫中，他也不过是在为新上任的鹦哥铺路，助她尽快将司药之位稳固。
“季院判的调动，李宰辅不必担忧。太医院除了吕院使，尚有叶院判在。”
直到对司药司排布已毕，他方同李凌霄作出回答。
“更何况，鹦哥司药今已师从于季秋堂。他不在宫中时，左院判之务，由鹦哥那弟子代劳便罢。”
叶正云若是在这儿，听闻了温恒的这句话，只怕要当场被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半辈子浸淫官场，于宦海之中沉浮，钻营攀附，无所不用其极。
可到头来，他至今未能得到左院判的官位。
这位子，却被一个半路出家的黄毛丫头，不费吹灰之力便坐上了。
在场的几名医官，皆替仍仅是右院判的叶大人唏嘘。
宋喜始终跪在温恒旁侧，看着今夜的一切。
这整件事，她最知晓底细，而又旁观者清。
适才李凌霄欲带其妹归家，她安抚住李盈敏，并非助纣为虐，做李凌霄的伥鬼，而是出于大局考量。
实际上，若李盈敏离开，对宋喜自身而言，并无益处。
尽管对她常怀恶意的薛宜惠已经出宫，但后宫里视她为眼中钉的，又何止惠嫔一个？
有李盈敏在此，宋喜便似有一把保护伞。
堂堂贵妃娘娘罩着的人，谁敢进犯？
可若是李盈敏走了，宋喜便陡增太多的性命之忧。
尽管如此，她却仍要劝她离去。
毕竟李盈敏身无孕事，可温恒仍在常常幸她。
龙种是假的，这房中事若是多了，只恐会东窗事发。
如今回府养胎，对李盈敏而言，是再好不过的借口。只要她出了皇宫，假孕之事暴露的风险，便就小了许多。
更何况，李凌霄已因她承欢于帝，几次强灌她避子汤药。
她回李府，帝君便幸不得她。
李凌霄可以暂平心中妒意，她也能少被皇上折腾，少被兄长折磨。
宋喜从旁观瞧，遂比李盈敏更明白此中利害。
李盈敏必须归家。
在见过温恒如何对司药司后，宋喜更是觉得，她劝住李盈敏，果然不曾做错。
虽无意偏帮宰辅，但从结果而言，她对李盈敏出手相拦，便的确是帮了李凌霄。
如今的各方势力之中，或许李宰辅他，方可以笑到最后。
宋喜不后悔与他上了同一条船。
温恒自以为撤下百里，换上鹦哥，他便胜过了温昭一局。
可事实呢？
宋喜太清楚，鹦哥是李凌霄的手下。
如今不止是司药司，连太医院都几乎已被他尽收囊中。
李凌霄于这西巷乱局里，趁虚得利，不仅回护了胞妹，救她出宫，又借此心愿得偿，不再令温恒幸她。
更重要的是，他作为鹦哥的主子，竟借得温恒之手，对鹦哥有所提拔。
这样的一箭三雕，宋喜不得不叹，李凌霄才是今夜最大的赢家。
思及此，她倒是对自己独敌众妃，或将危矣之事，有了少许改观。
李凌霄还在乎她的性命，毕竟她肚子里有李盈敏的“皇子”。
既如此，有一手遮天，权谋了得的宰辅相护，宋喜觉得，她的命尚且还长。
再不济，她还有叶正云能帮她。
那老油条别的不行，女人们明枪暗箭，勾心斗角的事，他倒是比她都灵。
宋喜的这些心思，却有许多人并不知。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因宫中最说一不二的敏娘娘，与最逞勇斗狠的惠娘娘都走了，这剩下的各位娘娘主子们，此后只怕是要一股脑冒出来，人脑袋打作狗脑袋的。
到时候，最耀人眼目的一只靶子，便就是喜娘娘。
温昭明知道自家弟弟不能生养，哪敢冒丝毫的风险，将宋喜腹中唯一的“皇子”，丢给那一众吃人不吐骨头的疯女人？
那厢李凌霄揽了李盈敏，告退离开，她便迫不及待地提了裙摆，对温恒跪拜下去。
宋喜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温昭的场景。
国之嫡长，端庄华贵，一派雍容。
那时候，因她误入了合香赛，占走百灵的名额，齐光便领着她去朝温昭赔罪。
湘杏担心她有去无回，遂请了李盈敏，替她撑些场面。
贵妃对上了长公主，形势一触即发，温恒从养心殿被搬过来当救兵。
便是彼时，宋喜见识了传闻中的“嫡女不拜庶子”。
哪怕温恒是九五之尊，国之帝王，温昭身为嫡长，便有权面君不拜。
但今天，她跪拜了他。
宋喜听到温昭开口，同温恒忏悔出言。
“本宫将百里放在司药司中，本来是出于对皇弟的体恤，望你龙体长安。可没想到，因本宫治下无方，她竟然害了喜嫔。”
话至此处，温昭落下泪来。
“对皇弟、对喜嫔、对我那未出世的皇侄，本宫皆不曾有过半点的加害之心。本宫实在是识人不清，错信了百里那黑心的婢子！”
她哭得似极动情，语意再不能更真挚。
良姜先是俯身去替她擦泪，而后亦随着她跪倒，竟也低低哀泣起来。
温昭执起良姜的手，欣慰地轻拍了拍。
“本宫害得喜嫔今日有此一劫，心中实在难安。别的奴婢，本宫也不敢送，唯这良姜，是本宫再贴身不过的爱婢。”
她转过头，又牵住宋喜的手。
“喜嫔妹妹，本宫同你请罪，自罚将爱婢良姜赠予，去你那长信宫护你周全。”
宋喜一口气噎在喉头，忿忿甩手，却敌不过温昭的紧紧相握。
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宋喜平生从未见过！
将心腹侍婢安插在自己身侧，她竟也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甚至于，为了将戏做足，她还破天荒地对着温恒恭敬跪下！
谁知道百里挑衅自己，是不是受了温昭这主子指使？
就连薛宜惠交给百里见血封喉，她既身为主子，便也许亦参与其中不是？
自己从前破她合香之局，揭她黄芪之案，被她视作了眼中钉，远远地赶出宫去。
就连回到黎州，温昭也照样不肯让她安宁。
她都已怀了别人的孩子，她还血口喷人，说那是皇家的遗珠弃璧，将她逼回宫中。
宋喜在她这儿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恶气。
事到如今，她还要派人来紧盯着她？
温昭的这份“赔礼”，宋喜绝对不收！
宋喜脸色难看，温昭却全不在意。
她自顾自地在那儿假哭，颤抖着手，把良姜托付到宋喜怀里。
“从今儿起，喜嫔她便是你的新主子了……”
温昭甚至已哭哑了嗓子。良姜抱着她哭罢，又抱着宋喜再哭。
宋喜恨得连连去推良姜，却奈何良姜将她抱得太紧，甚至不给她出言回绝的时机。
这对主仆，狼狈为奸，一副德行！
温恒见宋喜并不拒绝皇姐，倒也乐见如此。
良姜毕竟是公主府最出挑的下人，她的能耐，温恒心里清楚。
皇姐今夜肯自断一臂，跪请以良姜为赔礼，便是真的有悔过之心，他的确应该成全。
良姜在宋喜这儿，能帮扶宋喜不说，又对于和皇姐相斗的他而言，是此长彼消的好事情。
如此美事，温恒自然答应。
温昭心满意足地收了眼泪，谢恩起身。
宋喜或许以为她送良姜，是打了歪主意。但实则，她仅是希望宋喜安好。
宫闱之险，不得不防。
温昭早先并不曾盘算过，在宋喜那儿插暗桩。
一来，她不关心宋喜的情夫是谁；二来，毕竟有李凌霄在照看，温昭不担心那“皇子”不见。
可今夜，她实在被吓怕了。
李凌霄不懂女人所想。宋喜明摆着要将孩子流掉，他还说要带胞妹出宫。
待李盈敏一走，宋喜还不就借着后宫争斗，让念头得逞了？
这孩子可不能没。
为了大梁的千秋基业，也为了自己的帝王梦想，她需要这个孩子。
西暗巷里，温昭已然退下。
温恒面前，就只剩了宋喜仍还跪着。
皇上不仅已为她罚了百里，还罚了一整个司药司。就连背后的温昭，都“忍痛割爱”，将良姜送给了她。
可她却仍在跪着。
宋喜并非心中尚存怨愤。
她自愿跪在这冰凉冷硬的地上，只因为适才提铃，并没有如她所想，失去腹中孩子。
那么她跪在这地上呢？
若是她跪得足够久了，是不是这孩子，便也没了？
温恒俯身。
众人皆瞧得出来，他是又打算屈尊就卑，亲自横抱宋喜。
这一夜里，有头有脸的贵人主子们，轮番在西暗巷中跪下，大都是为了喜嫔娘娘。
宫里面，究竟谁才是皇上心尖上的女人，大家已再明白不过。
可就是这样一个三生有幸，才得以受尽圣宠的女人，竟然身在福中不知福。
喜嫔打落了皇上的手。
所有人都看见，皇上因此而动作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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