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局势

适才于殿外候立时，沈品素便一直想知晓二人发生了什么——那砸物之声及而后入内服侍瞧见的一地碎片，她感受得真真切切；可圣人与慧顺容那恩爱的模样，她亦感受得真真切切。

        “明日静心苑便不需人守着了。”帝王弃之龙御，悠然漫步于前头，双手背交于腰迹，淡然出声。

        沈品素瞳核猛地一缩，忆起了那红衣凤冠的少女，轻声反驳道：“前朝入静心苑的，大多都疯了——若无人把守，怕是会引起轩然大波。”

        帝王今日神清气爽、颇为快活。他满不在乎，好如听着了个笑话：“既是前朝的，该歇下便歇下罢。”

        沈品素素荑由此紧握，“歇下”是何意，她心知肚明。

        那些被贬入静心苑的女人，重来都没有什么出头日可言；临了死，也不过堪堪随宫女一般火化了事，不见全尸。

        她似乎有些不依：“一下多走了那么些人，或许会使得人心惶惶。”

        帝王玄端融于永夜，衔鸾流苏宫灯照延宫道青砖，宛如白日曜灵当头，好如熹微朦胧晓色。

        他左臂轻抬，示意人儿止住话口：“不过是静心苑里的，谁又会在意呢？”

        得言，沈品素不禁周身颤抖起来。她艰难地闭了双眸，缓缓吐出一气，试图冷静下来。可一幕幕一卷卷的事件在脑海闪过，好如这深宫大院将她隔绝出外。

        先是从午时三刻收到慧顺容去静心苑的消息，而后又是龙御摆驾锦乐宫，再至殿内一地碎片与君妾二人相惜场面——结尾，竟是圣人一道“静心苑不必守人”的口谕。

        她从始至终，都似被抛在局外的人。

        她不甘心，几乎是脱口而出：“慧顺容去静心苑见了谁您是知道的！”

        帝王脚步滞顿，留于原地，并不转身。

        可即使如此，沈品素还是察觉到他周身的寒意徐徐。她的声音有些抖，当着众仆的面直直跪地：“奴婢失言。”

        太史华缓缓转身，眸若雪色，音调泠泠：“沈姑姑是觉着，自个儿能为朕做主了？”

        沈品素浑身发抖，微微喘着粗气，似是前方有洪水猛兽向她涌去：“奴婢不敢……”

        太史华忽而转去眸中阴霾，和煦笑之：“沈姑姑快起身罢，朕是姑姑从小瞧到大的，怎好令姑姑跪朕？”

        一席言，沈品素面色稍有缓和，欲要起身，却听得上首之人续：“明日，姑姑便回母后身旁呆着吧——母后多年倚仗姑姑，如今没了姑姑这般贴心人在侧，怕也不好受。”

        沈品素听得瞪大了双眼，眸中写满了不可置信。她颤抖着唇瓣想开口辩解两句，可此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令自己拜得更低更低：“奴婢……遵旨。”

        太史华眼风扫过匍匐在地的人儿，失了兴趣，大步向龙御而行，一面吩咐道：“语柠，扶沈姑姑暂且一块儿回宫。”

        一阵碎步而起，语柠依依上前，将颤抖的沈品素扶起，开嗓朗声：“起轿。”

        太史华四平八稳踏在龙御之上，面上不见喜怒，只沉声问：“过会子瑞王可是要来？”

        随侍一旁的语柠扶着沈品素微微颔首，檀口再启：“是，来的小厮说是急事，这会子或许已经候着了。”

        话音才落，藕臂搀扶人儿明显顿了顿身。语柠细眉微蹙，正要细想其中关系，却听得帝王吩咐之音：“今日沈姑姑身子不好，便不要再伺候人了——你暂且放下手里活计，代替沈姑姑吧。”

        语柠正要应声，却觉身旁沈品素动作比先前更大了些许：她猛地抬首，满脸错愕，似乎想为自己求情一番。

        其余人见了，或许只觉着沈品素放不下御前掌事姑姑的重担于荣耀；但语柠知道，沈品素无论在御前还是太后身旁伺候，权势绝不会少了一星半点。

        她不留痕迹地侧眼微瞧沈品素，鹂音婉转：“是。”

        两侧的內监瞥见圣驾而来，依依掀开了帘栊。太史华略低首，由中间穿过。

        入眼便瞧见了独自博弈的太史清，他踏上筵席制，嘴角噙笑：“怎么？听来报的说，有急事？”

        太史清正时思虑之迹，身后突传人言，微侧首弃黑子，起身交手行礼，两侧衣袂飘决：“臣弟拜见圣人。”

        太史华随意抬首，示意他平身：“有事便说，瞧你这悠闲模样亦不着急。”

        “是熏儿上报的，”太史清垂手言笑：“臣弟夜半欲找皇兄下棋，她也没问个全，便令人揣着牌子报说急事相告了。”

        太史华悠然踱步，走近其前，伸手捞过身侧黑子，颇为用力地点在了棋盘之上。

        太史清得声回首巧看，望之棋盘，眸中瞬发光亮。忙颙颙状，喟然言：“到底是皇兄聪慧。这一棋臣弟下了半日时光，却总不得正解。皇兄适才入内不过茶盏，便可窥透全局——臣弟佩服。”

        太史华微微摆手，一撩玄端跪坐于蒲团之上。下巴轻抬，令其落座，复白子接下：“我还不知晓你的性子？得了，要说什么便说，朕也懒得与你打哈。”

        其人低首一笑，黑子猛追之后，犹如雄鹰发现猎物一般穷追不舍：“皇兄当心，臣弟这骑兵可是来势汹汹啊。”

        只凭“骑兵”二字，太史华便敏锐地察觉了对手之言。

        他复下一子，并不与之正面搏斗：“不过莽夫罢了，不值一提。”

        风至帘动，窸窸窣窣响尽。

        青衣之人手执黑子续前一步，恍若兜来烽火、槌彻战鼓的沙场大将：“莽夫才可铁腕。”

        玄端袂飞，新添茶盏，扬手入喉，唇齿留香。

        邹然，局势一转。

        白子携肃杀之气反突围，而黑子早已自认长驱直入分散兵力。一时间四面楚歌尽起，黑子大好局势悄然被白子星星点点吞下。此时东风变作西风，黑子打下数座城池，竟要被迫拱手让人才得以保全自身。

        太史清攫然望向对面玄端墨色，直直意难平。

        凉风忽至，灺火摇曳，照得峋石影斜，疏影忽而明灭。明堂深旷，四下肃然，足听得殿外鸟雀鸣叫、媵人细语、清流潺缓。

        “朕知你意，这一反击便是对付北朔之兵马的妙计。”太史华坦然一笑，将掌中多余白子投回棋笥。

        太史清沉默许久，忽而眉尖轻蹙，语气略带迟疑：“这法子虽好，可城中百姓应如何自处？”

        “北朔大寒，本城中百姓便少。朕欲悄悄将百姓移居南方，免受战火之苦。”太史华随手取了案上汤婆暖手，略整襟正坐：“为了不打草惊蛇，城中百姓便由部分士兵、女医代替——此法不仅可以维护百姓，亦可为日后反攻增加筹码。”

        太史清听得眸中有泪，不觉拍案而起：“皇兄此计妙哉！臣弟实是窥伺效慕，不知曷其能极了。”

        远处琴音铮铮，近里暗香浮动。

        曜灵光芒照入轩窗，牡丹海棠寒木春华，墙垣袒露内里檀栾。

        翕然风起，竹叶倥偬翩跹而落，悠然旋进赤牗之内，坠于殿中木板之上。

        “哀家倒是没承望你沈品素有这等本事，”上首红妆华服、闪灼文章者淡然启唇，声调低而沉稳，带着不可反驳的意味：“竟能管上大家的事儿了。”

        沈品素跪趴于冰冷的红木之上，眼神忽闪。尽管季冬极寒，可她玉容早已泛起了点点香汗。

        见人不语，沈太后冷哼一声，素手玉指转动佛珠。珠间相碰，发出泠泠响声，不知悲喜。

        “且不说这个。”漏斗声缓，沈太后淡漠之音续言：“哀家问你，你可知哀家为何令你去大家跟前伺候？”

        沈品素咬紧牙关，生生咽下恐惧，恭敬低声道：“太后怜奴婢不见吾儿，故将奴婢至御前伺候圣人，好常常见着他。”

        “放肆！”

        沈太后玉笋虚扣杯盏，朝其身前一掷。茶色四溅，洇入木板缝隙；茶盏滚落，四处脆声作响。她将身子稍稍前倾，直逼视身前之人，厉声呵斥道：“你应尊他瑞王爷！”

        茶盏于眼前碎裂，绽出瓷片艳花，星星点点向沈品素袭来。

        她不敢躲亦不能躲，为了保全性命，只得依旧跪于原地，任由瓷片将玉容划出道浅长血痕。

        沈太后撑着椅把而起，玉足点地踱步行，眸间划过丝丝怨恨：“全是你等欺我、弃我、背我，哀家才得以荣登大宝，做这大齐最尊贵的女人！”

        其环佩清脆作响，悠然应和牗外雀鸣。

        沈太后望那光晖袅透繁茂树叶，蕤现斑斑黄晕光点；锦鲤藏荷阴嬉戏玩耍行踪不定。素手抚上暖腹思绪飘转，眉眼处萦绕几分散不去的怨：“沈家的主子，从来都是那位心狠手辣的沈老太太。哀家嫡女出身，应当荣耀至极；可她眼里心里却只有三妹，只有那个她侄女生下来的庶出。她任由父亲宠妾灭妻、任由姨娘当家做主、任由三妹肆意践踏哀家的尊严！”

        “当先帝因着沈家高官，许哀家贵妃之位时，陪嫁丫鬟里显出了个新面孔，便是你。”佛珠声暂，沈太后眉尖微蹙，艰难地阖了眼眸：“哀家曾以为你是她大发慈悲派来相助的，却未料，你爬上龙床生下清儿，只是她为了替三妹开路！”

        秀甲掐断丝线，佛珠随之散落于地，玲琅作响。

        沈太后的手悄然颤抖，抑制着内心的怨恨与悲切。

        须臾，眸复清明，蕴括氤氲：“他竟欲要将你封为正五品才人……是哀家，是哀家拿着沈府的罪证与他交换，换来如今这皇太后之尊与二子之福。”

        沈品素眼皮一跳，诧异抬首，望向那孤傲背影——她曾以为一跃龙门，便可摆脱奴籍做上主人的位置。

        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华服红妆者缓侧身子，眸中氤氲消散，归为往昔凌厉：“你要记好了：一日为奴，终生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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