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冬温频作雨，晨冷顿催晴。

        江南冬日雨多而雪少，颗颗雨珠带着寒冷，噼啪地打在油纸伞上，落在焦黑的废墟中。

        柳十一伫立在雨幕中，微微皱起眉。柔和的冬雨给江南水乡增添几分古朴，但却无法掩盖大火夜临浦村的痕迹，雨中夹杂着淡淡的焦味。

        “郎君！”柳十一抬眸，将目光从断壁残垣中移开，见一少年踏过水洼，踏碎清晨的宁静，向他快步走来。

        在来之前柳十一虽已想过最糟糕的结果，但他仍抱有一丝希望，不等少年站定，便问道：“如何？”

        “此次浦村夜半失火……”祁轩顿了顿，瞟了眼柳十一，轻声道，“浦村近百人，无一幸免。”

        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如同带着一道无形气流，推得柳十一身形晃了一下。静默片刻，他问道：“可是找仔细了？”

        祁轩无声点头。他跟随柳十一三十多年，在江湖的风雨里游走，一同行医救过无数的人，明白此刻柳十一内心的痛楚。

        两年前柳十一带着祁轩路径江南，见此远比诗画中描绘得婉约秀丽、安宁富饶，便安定下来。此后，他们暂且结束了漂泊不定的生活，江南的长宇镇就多了一家药堂。

        柳十一见过世间的疾苦，也见过红尘的热闹。他用低价给镇上的人们提供医药，为他们治病。有人感了风寒找他，有人掉了颗牙找他，只要他力所能及，都会去做。镇上的百姓都道是“华佗转世”，柳十一也只是笑称“医学浅薄”。

        现如今柳大夫面对这些病人，纵使是扁鹊在世、华佗附身也再不能见到他们的笑容了。

        “咱们还是回去吧。”柳十一轻叹一声，用手在祁轩背上轻推，说道。

        祁轩听后，立在原地不动，说道：“此次大火非同寻常。长宇镇离浦村这般近，夜晚竟没有一丝火光，直到清晨才被人发现，郎君不觉得这其中有古怪，难道就不留下来查明实情吗？难道不想为那百人讨个说法吗？”

        这些柳十一没有想过吗？他阅览的景色比祁轩多得多，祁轩能想到的，他早就在心里撰写出数十种可能了。

        今早药堂刚开门，燕霞派的弟子就策马到来，说浦村有百余人等着他去救治。

        柳十一刚开始以为是疫病，带着祁轩匆忙赶往。待他见到浦村的景象后，先是凉了半边身。还谈什么救治？这哪是昔日的浦村？说是一座坍塌百年的废墟他倒是愿意相信。

        “燕霞派唤我们来，是为了救助浦村百姓，挽回他们一命。”柳十一声音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现在，我对着百位不再睁眼的，甚至找不尸首的百姓……还怎么医治？”

        祁轩正想说些安慰的话，但接下来柳十一话锋一转，道：“况且浦村夜半无故失火，此事燕霞派定要隐瞒，免得闹出什么乱子，扰得当地人心惶惶。倘若我们再待下去见着什么不应当见的，你觉得——燕霞派会让我们走吗？”

        身为医者，同时也是平民，不想引乱上身，只想安稳地过日子。虽然柳十一也很想进一步了解，想为逝去的百人一个交代，但他不能。

        这背后也许是人为，也许是妖在作祟。不论是哪一方，他都无力去干涉。

        三百年来民间掀起修仙访道、斩妖除魔之风，个个都说要窥破天道，飞升成仙，铲除邪祟，以保家安宁。在山林间的小妖是被除去不少，飞升的倒一个也没有。

        除去原先就存在的武林各派，神州大地上各类各样的门派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

        因为一时派别过多，各掌门人协定，管理好各自所在地区的事务，保一方祥和太平。江南一带门派众多，燕霞只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小小一个，浦村和长宇镇正好在他的监管下。

        人的想象力不会随着年龄的增大而减弱，反而会越来越丰富。出现这般奇怪的火，首先联想到的，便是妖族再次现世。燕霞派不可能放任不管。他们听闻柳十一高明的医术，能让他一路顺畅地赶来，却不会轻易让他离开。

        江南的雨能为空山添色、能迎春归来，当然也能轻奏凉凉的小曲。柳十一听着萧瑟凄冷的曲子，与祁轩一前一后朝着与来时相反的路走去，绕过燕霞派众人，准备从后山小道回到镇上。

        浦村的建筑，也随着两人的步伐，渐渐换了色调——刚刚两人所见的，是大火过后黑黢黢的浦村，所闻的是未冲散的炭火味；而现在两人所见的浦村，屋舍虽已倒塌，却没有火漫过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这显然有打斗过的痕迹。两人继续往前走，凌乱的泥土上赫然出现一个阵法，五只瓦雀围绕周遭。

        “这是……？”祁轩转头向柳十一投来询问的眼神。

        柳十一看了眼，在脑海中翻阅曾经读过的书籍，试图寻找此阵的信息，无奈此刻能想到的，却是“人生有形，不离阴阳”。

        他走向阵法中央，祁轩在一旁惊呼当心。只见柳十一在一堆碎石中取出一把剑。剑身如同亘古的潭水，清澈明亮，倒映出柳十一清秀的眉眼。

        “春阳……”柳十一念出剑身上的文字，继而对祁轩道，“剑主应当没走多远。你去周围看看。”

        祁轩应声。柳十一拿到剑后不再多看，随手带在腰上。而后，他听见祁轩“啊”一声惨叫。

        柳十一赶到祁轩身边，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浦村民风淳朴，昨日他们还在缫丝捕鱼、撑船摇扇，现在就像一朵朵花一样被糟蹋。鲜红欲滴的花瓣承受不住雨露的重量，从花萼上脱落，落在泥泞的泥土之中，沾染上了腌臜的泥水，经风吹雨打，再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留下的是一片模糊的红艳。

        祁轩突然感觉虚脱，握不住手中的油纸伞。纸伞从他手中滑脱，从地上的花瓣上碾过，转了几个圈，慢慢停下。

        柳十一垂袖中的手握紧了拳。“别看了……”他开口道，却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得过分。

        祁轩蹲在地上掩着面，不住颤抖。

        他们同浦村的房屋一样，被雨露冲刷，却怎么也洗不干净，把肮脏的画面展现给人们。

        柳十一未曾料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遇见浦村遇难的人。他叹出一口浊气，企图将哀伤与怒气从体内散出。

        不觉中，雨势减小，不再如同断珠般掉在油纸伞上，而是变成青丝般的蒙蒙细雨，飘飘洒洒。

        两人在朦胧的天地间站了良久，直到远处传来细碎的人语，送来一份活人的气息。

        燕霞派的人找过来了！他环顾四周，宽阔寂寥之间，只有村旁鲜有人踏足的树林足以藏身。

        他将祁轩唤起，收伞躲进林中。

        浦村人多在水田中耕作，加之其富足，用的都是镇上买的煤炭，很少进林砍柴，致使村旁的绿林百年未变换过。脚下树根横出，蕨草茂盛，枝条被扳开后又弹回，簇簇叶片带着雨水，拦住两人的去路。他们有想要前进的心，却又寸步难行。

        祁轩看着柳十一用伞将横出的树枝挑开，腰间还挂着明晃晃的剑，忍不住提醒道：“郎君，其实可以用剑……”

        “不会。”柳十一想也没想，拒绝道。

        话音刚落，柳十一腰间的春阳剑似被主人召唤，嗡嗡作响，悬浮起来斩断困扰住柳十一的枝条。枝叶在剑影中纷落，斩出一条小道。

        两人被突如其来变故的惊到，不安的心跳一下一下地撞击胸膛。春阳剑的剑主就在附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否会同浦村人落下一样的下场？

        祁轩的不安中夹杂着一丝少年人的好奇，他向柳十一提出要前去查看，后者为他安全考虑，将其拦至身后，自己则走到前面。

        混有红色染料的雨水静伏在叶片上，给柳十一衣襟点上星点梅红。

        春阳剑似突然失去了灵力，无力瘫在断枝中。柳十一将其捡起，俯下身的瞬间，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扑鼻而来。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别的缘故，柳十一心跳倏地空了一拍。再起身抬头时，见一男子出现在他面前。

        要不是现在是白日，柳十一还真以为自己见鬼了。男子身上的衣裳已看不出原本的色彩，狰狞的伤口黏在撕裂的衣布上，暴露在外。

        柳十一本能地想要退后，但看见他怀里的小孩，大眼噙着晶莹的水珠，仿佛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不知所措，又止住了步伐。

        再看这位男子，见着柳十一后，也不管他是黑还是白，松了口气，黯淡的眼中隐约出现一丝光。他欲向柳十一靠近，却闭眼昏去，向前倾倒。

        柳十一伸手接住，摸到他背后深深的伤口。

        “祁轩！”柳十一将祁轩唤来，眉头紧锁，道，“把他们带回药堂！”

        见到这番场景，祁轩犹豫片刻，碰上柳十一坚定的目光，刚想说的话到口边就变了个样：“郎君……您真的要救他吗？”

        柳十一不语。他已将男子背身在上，祁轩也没再多问。他们便带着男子和一小童，回到长宇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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