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雪宫之行
夜幕降临，马车却并未返回皇城，而是朝着长安城外西南方向驶去。
前朝风尚，达官显贵酷爱修建园林别苑。却苦于长安城内地狭人众不好施展，于是纷纷转向城郊山林。至前朝灭亡时，西郊别苑群已经发展到令人惊叹的规模。
本朝虽不尚奢靡，但是前人留下的东西也不能浪费呀，不用白不用。□□皇帝除了赐给开国功勋之外，其余皆天价出售。狠狠赚了一笔，充盈了战乱消耗过度的国库。
能在西郊拥有一处别苑的非富即贵，此处又逐渐成了上层官员的游乐园，皇家勋贵更是时常光顾。
英宗时，越国公提议将众分散园林相邻围墙打掉相互连通，相隔较远的修驰道连接，再在最外围筑墙圈住。由此各家仍享有自己的园子，却也可以共同享有其他的园子。
园中有园，景色无边。
要是能亲眼得见祖上这位皇帝，赵锦一定要好好膜拜一下。拿前朝的园子赚本朝官员的钱，如此商业鬼才，怕是连当今商贾首富都要自叹不如！
还有那位奇思妙想的越国公，虽然免不了谄媚君上的嫌疑，但是也着实聪慧无双。
不过……此刻她已然进入梦乡。一下午的闲逛游玩让她疲惫不堪，刚上马车就熟睡过去。
鉴于下午的意外，李成蹊小心将她抱在怀里两臂护着。城外地势更加复杂，生怕再因马车急停而摔倒磕着。
此刻远方亮起簇蔟灯光，星辰铺路，马车逐渐驶入万园之中。
“公子明日何时再来？”婉转柔媚的戏腔自驰道边一处园子传出。
一男声应和：“小姐痴情厚爱，小生万分感念。怎奈何家中传信要我回，明日鸡鸣便要启程归。”
女子凄然哭诉：“本以为与公子两情相悦可把婚配，岂料想晴天霹雳要断此恩情。”
“小姐珍重身体，若是哭坏了眼睛，小生可要心疼死了。”
“罢了，公子在一时，我便欢喜一时。”女子声音哀婉却坚定，“既无神力转乾坤，何须垂泪忧天明，只把今宵作此生。”
李成蹊侧耳听着传来的戏词，这应该是《相思赋》里杨生和柳小姐临别的一段唱词。以前也在别家听过，只是今夜听来却格外不同。
他神色动容，蓦然垂下一滴泪来。
怀里的人动了动，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问：“到了吗？”
“快到了。”李成蹊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睑，深情缱绻。
怀中人被他吻得睁不开眼睛，笑着搂上他的脖颈。他将人抱得更紧，又是一番温存缠绵。
次日清晨，赵锦一睁开眼睛就看到李成蹊撑着脑袋笑看向自己：“陛下可算是醒来了。”
“唔……”她在对方怀里翻滚了两圈儿伸了个懒腰这才爬起来。
目前他们所在的芙蓉园正是李家在万园中的别苑，今天还要再往里面走些。
凤凰山阴处有一座雪宫，是专供圣驾夏日避暑之地。冬日冰天雪地鲜有人至，不过也别有一番风情。
李成蹊先一步离开屋子，待她也收拾完毕走到外面时，园中已经牵来了几匹骏马。
赵锦瞧着那个斜靠在骏马身上眉眼带笑的人，一瞬间晃了眼。
他顺滑长发用银冠在头顶高高束起，发尾却肆意泼洒在身后。一身素白滚金边的丝绸缎长袍，腰间挂了一枚镂雕云纹韘形白玉牌。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他身上，发出暖黄的柔光。
李成蹊牵了一匹出来把缰绳交给她：“轻云性子温顺，陛下骑最好。”然后翻身上了另一匹马，“我骑望月。”
两人骑马往西南山林行去，李安带着两名仆从在后面不远不近跟着。
长安南侧皆傍着崇山峻岭，地势逐渐升高寒气也更重。一抬头就能看到仍被积雪覆盖的凤凰山，山体晶莹剔透，反射出耀眼的银光。
一路穿山越林却极少见到小动物活动，偶尔有几只栖在枝头的喜鹊，听见马蹄的声音倏地一下飞走了。
靠近山脉附近路面上也结了薄薄的冰层，让人不得不放慢了行进的脚步。
等到了雪宫，已将近中午。冯亭已经先一步来到雪宫收拾打点，此刻正和雪宫留守宫人一起恭敬站在阶下相候。
李成蹊先一步跳下来，随后扶赵锦下马。在靠近之后却听见她肚子里传来的咕咕声，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赵锦尴尬瞪向他：“不准笑！”肚子却不争气地又叫了一声。
对方笑意更浓。
冯亭躬身过来：“陛下，贵君大人，雪宫已备下饭菜，随时可以传膳。”
“嗯，传膳。”
赵锦正欲前往袖子被李成蹊扯住了，他凑到她耳边神神秘秘：“别吃太多，一会儿还有大餐。”
嗯？那是什么？赵锦眼神询问，他却不再回答，笑意盈盈地抱臂走开，并不和她一道。
奇怪。
虽然李成蹊这么说，赵锦还是喝了一大碗肉粥，要不然她怕自己坚持不到吃他说的大餐就饿昏过去。看着一道道香气四溢的菜肴从面前端过，没有动筷子也算是对他最大的尊敬了。
进过膳后一直没有看到李成蹊的身影，赵锦有些纳闷。根据宫人的指引，她来到雪宫最后面一间小院子。
一路上虽有清扫干净的道路，她却偏爱走在一旁的雪地上，脚下踩得嘎吱作响，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脚印。
尚未靠近院子就听到一声“咩！”的惨叫，越靠近血腥味越浓重。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是转进院子的那一刻赵锦还是目瞪口呆。
只见一地狼藉，院中间支起一口大锅，一名宫人蹲在地上缩成团一个劲儿往锅下面加柴火。
另有两名宫人将一只条凳正欲抬走，上面血污横流顺着凳角滴在地上，混着雪水和泥水。
墙角栅栏围住的一群小羊边咩咩低叫边瑟缩着身子往后退，恨不得躲进墙里。
锅边有两人正各提着一只小羊羔的前后腿，将它从沸水中捞起。随后丢进一只大盆中，利落地开始拔羊毛。
赵锦眯眼观察，其中一个好像是李成蹊身边的仆从李安，另一个……不是李成蹊是谁？！
看着眼前这个满身污渍、手脚麻利不逊于屠夫的人，赵锦震惊无比，这还是那个鲜衣怒马、艳绝无双的李家少年郎吗？
她掩嘴轻咳一声，院中人皆抬头看过来。空气瞬间凝固在那里，一时寂静无声。
李成蹊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丢下羊腿快步向她走来。忽然想起了什么，蓦地停住脚步把手背在身后。他笑容尴尬：“没想到陛下能找到这里来……”
三名宫人已经跪在地上，李安提着一只羊腿手脚无措，满脸写着“我是被逼的。”竟也忘了行礼。
他本是李府家仆，在李成蹊入宫的时候也跟着入宫了，估计以前也只是近身侍候，极少做这种庖厨之事。
“咳咳……朕无事随意走走。”赵锦摆了摆手，“你们继续，继续。”
李成蹊恢复自若神情，冲她眨了眨眼：“那就请陛下稍等片刻，大餐稍后就来！”
他又走回去给小羊褪毛，院中众人也恢复忙碌。赵锦四下打量这座小院，估摸着是专门养羊的地方，她揪了一簇草走向角落里的小羊。
不过小羊似乎是受了惊吓，一看见人过来此起彼伏地咩咩起来。
赵锦有些无奈，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是刚刚看着自己的同伴在眼前被杀害。她将草隔着一段距离丢进羊圈里，拍了拍手转身折返。
哪料想一转身就看到，李成蹊拿了一把短刀正好划破小羊肚子，内脏肠子哗啦一下流在砧板上。
呕——赵锦再也承受不住，猝然转身，强压下胃里翻滚的不适。
刚有一只大胆的小羊试探着往前，衔住她扔进去的草。见她突然又回来惊吓地咩咩往后退，羊圈里又是一阵接连不停的咩叫声。
赵锦一直面向羊圈，不时用眼角余光偷偷瞄着那边的情况，众人只当她是喜爱小羊离不开脚步。等看到那边差不多忙完了，她这才转身、故作轻松地踱步过去。
李安和一名宫人提着收拾好的羊崽前往另一个院子，另两人快速地打扫现场，李成蹊则蹲在地上把双手翻来覆去搓洗干净。
她调侃：“杀鸡焉用宰牛刀，贵君大人未免大材小用了。”
李成蹊拿白布擦干手上的水迹，笑嘻嘻向她走来：“给陛下献礼，自然要亲力亲为。”
二人一道向外走去，手指自然而然地扣在一起。
赵锦笑道：“我从前竟不知，桃溪还有这般本事。”
“小时候每年回陇西祭祖，父亲……”提到太师，李成蹊眼中闪过一丝惆怅，“父亲都会命令我们兄弟亲自狩猎、烹饪为食。”
“哦？没想到太师家教如此注重知行合一，堪为天下之表率。”这又是一句调侃的话。
李成蹊噗嗤一笑：“不过我们却在父亲眼皮底下悄悄做了手脚，大哥骑射不佳，而我和二哥则不喜下厨。所以总是我和二哥狩了猎物来偷偷交给大哥，由他做出三人的份，给父亲去交差。”
他口中的大哥即是时任青州刺史的李成懋，二哥则是驻守辽西的宣威将军李成延。
赵锦坏笑：“连太师都敢欺瞒，你们好大的胆。”
“所以，陛下要替我保密哦~”李成蹊挤眉弄眼，尾音拖得长长的。
“那要看朕的心情了。”赵锦故作严肃，然后话锋一转，“不过民间有俗语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果然没错，太师长子才学出众，次子武艺超群，一文一武皆是国之栋梁。太师在朝亦是鞠躬尽瘁，朕何幸之！”
李成蹊笑道：“陛下把父亲与兄长都夸了个遍，怎么不夸夸我？”
赵锦觑向他：“平日里夸你夸得还少吗！”
“少，特别少，陛下再多夸几句来听听。”
说话间二人已到凝香院，院中搭了一个烤架。炭火已然烧起，李安也将小羊羔腌制完毕等待上架。
赵锦指着烤架：“贵君大人不妨先去干活儿，等朕品尝大餐之后再决定夸赞与否？”
“那陛下可以先思考赞美的措辞了。”李成蹊神采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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