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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兄弟


  整件事,以姜朝露惊了胎结束。

  姬照清醒过来,对姜朝露百般安抚,百般赔罪,甚至以有失劝谏为由,斩了当天在场的宫人,闹得宫里乌鸦嘶鸣,血腥气数日不散。

  好在医官一番救治,姜朝露的胎并无大碍,姬照才停了手,否则宫里又要多几条冤魂了。

  “姜儿,是寡人不好,寡人当时脑子不清楚,不知道怎么了。”姬照愧疚的抱住她,像个乖巧的孩子。

  姜朝露却目光冷漠的,越过姬照,追寻着人群里的魏凉。

  姬照在魏凉背部砍的伤,虽不至害他性命,但到底留下了损伤。

  曾经顶天立地的小将军,背部微微伛偻,不过二十几岁,竟如老头般弓下来了。

  姜朝露自嘲的笑笑。

  身有落花的少年,她的少年,到底是被她拖进了这污浊的世间。

  她到底是要下地狱的。

  秋深,呼啸的北风里逐渐夹杂了冰晶。

  吴国,湖面来的水雾像融化的雪,刮得人的脸和心都要裂开了。

  尤其到了晚上,霜气能从青石板上渗进人的骨子里去,冻得脚不能沾地。

  吴宫,金陵。

  吴王钱矶点亮了一盏竹纸灯笼,夜色里橘光如豆。

  他屏退宫人,就一个人提着灯,走在沉睡的三宫六院,隐约听得丝竹管弦,这个时候了还没停歇。

  他驻足在一座大殿,推门进去,橘光映照出黑乎乎的地面,是那种隔了很久都干成了黑色的血。

  “兄长,今天是您的祭日,我来看您了。”钱矶席地而坐,抚摸着地面,目光温柔。

  他便是在这里杀了钱砚,他的兄长,吴国上一任的王。

  《诸侯史·吴书·吴厉恭王》载:“一百四十二年,勖侯矶弑兄,苏霍拥立,称王。”

  ……

  钱矶很小的时候就觉得,如果世间有神明,一定是兄长。

  脑子好得让人惊叹,功课门门第一,父王宠溺他天下赞誉他,都忘了他还有个亲弟弟,叫钱矶。

  是了,他钱矶,是钱砚影子里的存在。

  “一个母亲肚子里出来的,怎么差别那么大呢?”父王嫌弃的把他推开,嫌他挡路。

  “公子砚和公子矶同胞?”臣子和百姓经常的疑惑。

  “真的是一个母亲肚子里出来的呢。”每当这个时候,钱砚都会拉着他,在臣民面前强调。

  甚至在各种宫宴朝政,各种万众瞩目的场合,钱砚也会像展览品一般的拉着他,故意重复这句话。

  “果然是龙生九子,有良有莠啊!”臣子和百姓的目光在两人中间打转,最后停留在钱砚身上,天下归心。

  那时钱砚脸上的笑,臣民的赞誉,都是温暖和明耀的。

  唯独于他,是一次次的公开凌迟,痛到喘不过气来。

  然后,他长大了,成了勖侯,神明般的兄长,毫无意外的成了新王。

  再然后,他杀了兄长,他又成了新王。

  ……

  “兄长,弟弟我真的,很想您呢。”钱矶温柔的呢喃,就像是普通的弟弟在思念哥哥。

  然而唯有局中人才知,这种温柔是何等诡异。

  故意没有洗去的钱砚的血,还是他当年亲手砍的,一共二十四刀,将钱砚砍成了筛子。

  钱矶斟了两盅酒,一盅倾在地上,一盅仰头饮尽,冰冷的酒划过喉肠,冻得骨头都咻的一噤。

  好像以前有个人会给他温酒,叫什么来着?姬华,好像是他的妻,不过都无所谓了。

  政治联姻而已,听说死在了燕国白马寺,他听闻消息时,心里毫无波澜。

  “都走了,就剩下了我一个,嘻嘻。”钱矶捂住脸,低低笑起来,扭曲的灵魂在夜色里张狂。

  这乱世,魑魅魍魉,人皆疯魔。

  突然,噗的一声闷响,钱矶的笑滞住。

  他恍惚低头,看到腹部一柄匕首,而手握匕首的,是橘光影里再熟悉不过的脸。

  “报应啊……”他最后的力气只来得及说出三个字,身子就咚的栽倒在地。

  鲜血蔓延开,和干涸的黑血混在一起。

  如同在母亲肚子里时,他们血脉交融。

  而橘光影里的凶手扔掉匕首,踩过尸体,向夜色里的三宫六院走去,有暗卫和官吏从旁走出,向他恭敬的跪拜。

  “参见昌阖君……不,参见新王!”

  这位昌阖君,或者说吴国的新王,并未放慢脚步,他径直来到御花苑,看到月光下凉亭里,轻轻抚琴的男子。

  “兄长。”他驻足,行礼,恭恭敬敬。

  琴声戛然而止。

  凉亭里的男子回过头来,月光下微微蹙眉的面容,笼了一层缥缈的苍白。

  正是清平君,钱蹊。

  “你杀了他。”钱蹊开口,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我为父王报仇了,兄长不开心么?”昌阖君咧嘴笑了,他走上前去,拉住钱蹊的衣袖,像孩子般撒娇,“他们说我是新王,可只要兄长愿意,兄长留下,兄长做王好不好?”

  一口一个兄长,男子眸底干净,和前时一刀毙命的凶手,完全是两个样子。

  钱蹊不动声色的抽出衣袖,面如霜雪:“子行,我说过,我不会做王,吴国,我也不会留下。”

  子行,或者叫钱践,这位吴国的昌阖君,钱蹊的弟弟,突然之间就成了一个恶鬼。

  他瞳孔扩大,尖叫起来:“为什么!王位本来就该是兄长的!您为什么处处置身事外,只管周游山水?您是怕了秦国,要做懦夫,还是数典忘祖,要做叛徒么!!!”

  尖叫破开夜色,格外刺耳。

  钱蹊却淡淡的,重新拨开了琴声:“子行,你听听这首曲子,是我新学的,权贵赞其音色高亢,什么哭喊悲泣都能盖过去。”

  顿了顿,钱蹊目光嘲讽,从牙缝里迸出几字:“知道曲子怎么来的么……秦国攻吴,权贵们就整天弹奏这首曲子,掩盖百姓的哭泣,掩盖战火的喧嚣……丝竹管弦泡烂了骨啊,吴国重文轻武数十年,早就病入膏肓了……”

  琴声悠扬,竟和男子的尖叫形成呼应,反而成了一曲佳音,意外的和谐。

  世间有人哭生死,世间有人歌舞平,权贵门前洗胭脂的倒水,比半城的将士血还嫣红。

  砰,钱蹊指尖颤抖,琴弦断,两行清泪从他脸颊滚落。

  “子行,是,我是懦夫,这个国,我救不了……”钱蹊推开琴,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转身要走。

  “兄长,所以您要抛弃这个国,抛弃我么?”钱践呢喃,面容隐在黑暗里。

  钱蹊无力的笑笑,如同醉酒般,跌跌撞撞的走远了,隐约能听见他悲怆的吟唱,在夜半还未停歇的丝竹管弦里,格外不搭调。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注1)?

  ……

  注释

  1.彼黍离离:全诗出自《诗经·王风·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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