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伤口
一管消炎软膏，一瓶消毒酒精，一包棉签，一盒创可贴。
当邵他双手捧着这些东西站在倪安面前时，倪安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两眼直发愣。
眼前的光暗了下来，倪安将自己从思绪里拉回来，抬头对上了邵他的眼。
然后便听见他说：“药我都确认过了，还在保质期内，你用吧。”
倪安笑了笑，伸手接过药回道：“好，谢谢。”
然后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紧身牛仔裤，猛地没有了动作，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这药能怎么上……
再次抬头，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可以借用下卫生间吗？”
邵他嘴角微动，轻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连廊的尽头，是他们家的卫生间。
卫生间很小。
白色的瓷砖铺满了四周，一个洗手盆，一个马桶，一个淋浴花洒便是全部。
倪安靠着墙，花一倍精力脱了裤子迅速处理完伤口，再花了两倍精力把裤子穿上，整个过程疼得她龇牙咧嘴，却不敢叫出声。
从卫生间出来时，倪安一身的汗。
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疼的。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大了好几个号的灰色拖鞋，一滴汗落在鞋面上，“啪嗒”一声听起来异常的响亮。
转头看向连廊的另一端的客厅，邵他正坐在桌前看书。
迎着阳台的光，尘埃在起舞，风在旋转。
倪安觉得自己像是窥见了时光正在上映的一场无声电影，不为人知，却在默默地撼动着人心。
十年的时间，于他而言，是否有如静止？
直到怀中的酒精瓶滑落，落在地上，传来一声闷响。
邵他从书中抬起头，看向正打算蹲下的倪安。
“你别动。”他急忙喊道。
倪安不解，但还是停下了动作。
然后看着邵他从桌前起身，走过来，在她跟前蹲下，将酒精瓶捡起。
他伸手将倪安怀中的药接过，语气淡淡地解释道：“膝盖伤，不要太常蹲下，对伤口恢复不好。”
倪安恍然大悟，笑着回道：“谢谢。”
邵他却盯着她的脸，皱起了眉。
倪安不解，问道：“怎么了？”
邵他伸手抚过倪安的下巴，反问道：“不疼吗？”
他的指尖只沿轮廓轻轻掠过，动作搅动着空气晃动着擦破了的皮肤。
伤口位置比较靠里，视觉上不易察觉，直到酥麻的痛感传来，倪安猛地一激灵，才知自己的下巴也磕破了。
她下意识地想要用手去确认，然后被邵他一把抓住了手腕：“别碰，要是留疤了，就麻烦了。”
说完，他便松开手，往客厅走去。
留下倪安一个人，愣在原处看着他的背影，有点懵。
待反应过来后，还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这突如其来的好意，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可好意，总是让人不容拒绝。
小区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入口处，栏杆没有升起。
门卫见状，从桌上抄了本本子，本子上用绳子挂着支笔。
他顺势兜了一下，把笔摔到本子上，用拇指摁住，然后慢步走到车窗旁，用本子敲了两下，车窗便缓缓降下。
车内坐着一人，脸上戴着一副眼镜，着一身黑色西装。
门卫看着觉得面生，但无异样，便循例问道：“什么事？”
那人微笑回道：“探望朋友。”
“哪家哪户？叫什么名字？”
“57栋706，邵常平。”
门卫回忆了一下，确认无误后把本子递了出去：“登记一下。”
“好。”
门卫一边看着他写，一边嘱咐道：“小区内不允许汽车通行，进去以后左转就能看见停车场入口，地下二层有访客停车位，出来的时候再交停车费。里面有学校，禁止鸣笛，注意一下。”
那人边写边点头，写完后便把本子递回给门卫。
门卫看了两眼，便点了点头，按下手中的遥控，升起了栏杆。
他往后退了两步，右手拿着本子朝车内挥了两下，示意他赶紧走，别堵住门口。
那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升上车窗后缓缓驶了进去。
门卫站在原处，正想回保安厅内继续发呆，余光却瞧见那车子左转后，突然绕过了停车场入口，往小区里驶去。
他内心一沉，暗呼一声“不好”，整个人蹦了起来，原地踏了几步路后才冲进保安厅，一把捞起自己保安棍，朝那车子的方向狂奔而去。
余下空荡的入口，在烈日下默然倒数，静待着混乱的到来。
楼上。
待反应过来时，倪安再一次地坐在了椅子上。
邵他坐在她的正前方，拿着蘸了酒精的棉棒，按压在她的下巴上。
酒精落在伤口处，像是冰凉的刀刃将伤口割开，再一次把她疼得龇牙咧嘴的。
“很疼吗？”邵他淡淡地问道，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没变。
面对他的明知故问，倪安内心“呵呵”了两声，但还是客气地回道：“还好。”
邵他没再说话，只是嘴角微动，但没好意思笑出来。
他把棉棒扔进脚下的垃圾桶，拿出一根新的蘸上消炎的软膏，轻轻地点涂在伤口周围。
倪安只觉得痛觉消散，别的感觉变得敏锐了起来。
比如她微仰着头，看不到邵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还有他消散在空气中的一呼一吸。
过分亲密的距离，让她心跳加速，不自觉地红了脸，手也紧张地抓住了衣服的下摆。
邵他再一次把棉棒扔进垃圾桶，抬头看了看倪安的脸，冷冷说道：“脸怎么这么红？”
倪安倒也不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看不见红，却能感受到烫。
“巧言、令色、足恭，颜之厚矣；拙舌、赤色、媚行，颜之薄矣。人，总是这么矛盾的吗？”
邵他的话，带着骨和刺，不管不顾就这样挥了过来。
倪安在心底里猛地打了个冷颤，手僵在了原处，人瞬间平静了下来。
对，是平静，不是生气。
她默默地看着邵他，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敌意。
进门后，他对她这个不速之客的不满，倪安或多或少是能感觉到的。
只是没想到，会是如此的不满。
让她有点意外，眼前的人，看起来竟有些幼稚。
这么想着，倪安不知不觉地勾起了嘴角，脸上的神情变得饶有兴致。
让邵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不生气吗？”
果然，是故意的。
倪安整个人松了下来，暗自舒了一口气。
“我只是在想……”她敛去脸上的笑，淡然回道，“古人讲，男女授受不亲，要男女有别。少时不懂缘由，现在看来，如此偷眼暗形相，真的很容易生出‘不如从嫁与’的错觉。”
说完，她又自嘲地笑了一下。
说实话，倪安并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化解邵他身上的敌意，所以她只想把这话题给混过去，避免进一步的争吵。
至于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重要。
邵他却愣了一下。
他抬头看了一眼倪安，确认了对方脸上平静而又漫不经心的神情后，也笑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回道：“在古代，女子大多长大避深室，藏头羞见人。像你这样贸然上门，登堂入室的，恐怕我是无福消受了。”
“工作压着，我没得选。”倪安看着他耸了耸肩，带着些无奈，笑着解释道。
“理解。”说着，邵他便站起了身，打算将用完的药物放回原处，“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也请你谅解。”
“我明白。”倪安也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然后抬了抬腿，轻声道谢，“还有这个，谢谢。”
“子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没事就好。”
看着邵他起身的背影，倪安再次长舒了一口气。
居然，混过去了。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让他突然改变了态度，但此刻平和的对话与交流，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待他坐回原处，倪安低下头整了整自己揉乱的衣摆，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正式自我介绍道：“您好，邵老师，我叫倪安，书汇的运营。”
邵他的目光落在倪安伸出的手上，又抬头看了看她诚恳的眼神，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你好，倪安，叫我邵他就好。”
越过十年的时光，倪安终于和邵他说上了话。
目光所及之处，他侧着身，阳光只洒落了他的半身，温柔且宁静。
她沉没在这氛围里，没有激动的情绪，只是顺应着时光的流逝，自然而然地便踏入了他的世界里。
之前所有与之有关的猜想，都消失不见。
眼前活生生的人，没有因为生活的苦难变得软弱带怨，也没有因为年少成名而自大狂妄，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完美，虽然待人谦逊有礼，处事细致妥当，却也处处谨慎且敏感，活得生动且真实。
倪安想，命运如果有脾气，此刻应该多少会感觉到有些挫败吧。
楼下，一声刺耳的笛声长鸣而起。
那车直冲冲地往57栋开去，然后在周围绕了一周后，往小区门口开去
一路上，刺耳的笛声未曾间断。
车轮扬起漫天的烟尘，在明净的空气中弥漫开来，蔚蓝天空下，突如其来的尖锐，撕裂着人们的日常。
有人在放声大笑，有人不明所以，有人不知所措……
直至“砰”的一声响起，门口的栏杆被撞断。
车子扬长而去。
门卫看着满地的狼藉，喘着粗气，掏出手机拨通了管理处的电话。
汗水滴落在地上，泥土还未来得及与之糅合，便已在空气中悄然蒸发。
烈日下，树叶缓缓落下，悄悄地诉说着转瞬而过的痕迹。
风起声响，悄然落地。
笛声传来的时候，谁也没有料到。
倪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便看着邵他的脸上的血色随着声音的响起开始渐渐褪去，直至煞白。
他的眼神在瞬间失去焦点，眼里满是惊恐，全身僵硬得难以动弹，手却挣扎着向上，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捂住了耳朵。
然后整个身子开始往回缩，直到整个人都缩成一团，紧接着开始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倪安见他这样子，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
她起身走至阳台处，将落地窗迅速关上，屋内瞬间落入一片沉静。
回头见邵他仍然维持着原状，她皱了皱眉，坐回到位置上，然后将手轻轻地落在他的肩上。
她的手一起一伏，节奏伴随着自己的呼吸，试图借此引导他将呼吸放慢，让他能慢慢地缓过来。
她也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有效，但此刻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好在过了一会，邵他终于从惊恐中抬起了头。
他松开双手，满头的汗打湿了他的头发，脸还是没有任何血色。
缓缓睁眼，一杯水正放置在他的眼前：“水温我都确认过了，在人体可接受范围内，你用吧。”
听见倪安的声音，邵他觉得自己终于又活了过来。
“谢谢。”他硬撑着朝倪安笑了笑，接过杯子，仰头喝了一口，然后双手握住杯子，感受着水传来的温度。
倪安在他面前坐下，轻声问道：“好点了吗？”
邵他点了点头。
倪安暗自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那就好。”
此时的屋内，只听得见头顶的风扇在“呼呼”转动的声音。
邵他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你不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吗？”
倪安看着他的眼，反问道：“你想说吗？你想说的话我就问。”
“我不想说，你就不会好奇吗？”
“我好奇不好奇不重要，这是你的私事，我不过是意外撞上。背后的故事，你若不想分享，我也不能打着好奇的旗号，让你强行说出你的故事。你有选择的权力，我没有绑架你的资格。”倪安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回道。
言语之间，温柔坦荡，却又有理且有力，忽然让邵他觉得，自己的处境也没有那么的难以启齿。
他喝了口水，开始说起了自己的事情：“我十七岁那年遭遇了一场车祸，伤得挺严重的。等伤好了以后，就患上了ptsd，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我爸花了两年的时间才把我治好，但没完全好。我还是听不得任何汽车的鸣笛声，一听到就会像刚刚那样。”
倪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阳台处，叹道：“所以家里的门窗，都是隔音的。”
“嗯。而且因为小区里有学校，一直以来都是禁止鸣笛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今天会突然这样……”
“那场车祸，很可怕吧。”倪安把视线收了回来，小心翼翼地说道。
邵他笑了笑，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已经记不清那时候的事情了，应该是的吧。”
倪安只觉得心内涌出一股寒凉，心情开始复杂了起来。
但脸上，依旧平静。
邵他见她不说话，突然放下了杯子，起身给她倒了杯水。
倪安抬头，有些意外，但还是接过杯子，轻声道谢：“谢谢。”
邵他点了点头，坐回原处，然后正色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今天的事情，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任何人是什么人，倪安明白。
她沉默了一会，才开口回道：“其实，在这世间，有一半以上的人在一生中可能会经历一次以上的创伤□□件。在这其中，经历过交通事故的人，有七成的概率会患上ptsd。我常觉得，人很脆弱。你能从中痊愈，足以证明，你是一个坚强的人。即便有流言，相信你也有能力面对。可不管怎样，这是你的伤痛、你的选择，我不会当作与人交往的谈资，放心吧。”
其实一开始，倪安没打算把话说那么长。
只是在那个瞬间，有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她想让他安心。
而能够让他安心的最好办法，就是让这件事在她这里，变得没有那么特别。
然后一不小心，就说多了。
而邵他听了，却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样安下心来，反倒是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句：“谢谢。”
倪安见状，以为他信不过自己，便环顾了下四周，说道：“要不，你送我本书吧。拿人的手软，一本书换一个承诺，可以吗？”
邵他没有理由拒绝。
小区门口。
烈日下，管理处一行人从不远处匆匆赶来。
门卫把本子递给领头的管理人，然后问道：“要报警吗？”
管理人点了点头，却在看清了本子后，叫停了门卫：“等会，先别报警。”
门卫不解，但还是把手机收了起来。
管理人看了眼门口的狼藉，转身朝身后的人嘱咐道：“先把现场清理了吧，找人来修一下。”
说完便走至一旁，掏出手机打起了电话。
众人见状，也纷纷离去，各忙各的事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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