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冬日夏云（7）
初墨腹热心煎，不是顾虑着在殿前恨不得要抓耳挠腮了，到底该怎么开头，才不会让皇上当场就下令将她拖出去乱棍打死？
“二娘有话直言无妨。”皇上视线落在奏折上没有回头，脑后却像长了眼。
初墨的心像底漏了个窟窿一般一慌，脑中天人交战一番磨出的斟字酌句全忘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里全然不复方才的柔情，竟含了几分凄惶：“臣女罪该万死，求皇上开恩！”
初墨适才的煎熬其实皇上一早就察觉到了，以为姑娘家的脸皮薄，还在为猜测错了侍寝的念头而懊恼，不曾想她就这么猛地跪下了，心头一跳，“二娘何故之有？”
初墨把这些时日三番四次小心翼翼的遣词造句全扔在脑后了，从第一次发现丫鬟缃儿无故失踪开始说起，没有回避自己私逃出府见过叛军头子的事实，所有细节都不加修饰地平平白白直述了，甚至连她对彩云美貌的震惊也毫不吝啬地阐述得明明白白。
初墨一口气倾吐完了故事，又深深纳了一口气，眷眷不舍地贪婪注视着透过窗户缝隙瞧见的一线暮夜天光，暗恐这会不会是自己最后一次得见天日了。
殿室里久久没有人再开口，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良久，皇上带着嘶哑的语调发了声，问的却是另一件毫不相关的事儿：“季章京在军机处当值，也有好些年头了，回府可有向二娘提过什么职上的事儿？”
“嗯？”初墨一时没反应过来。
“季章京为官多年，官风严谨，颇受好评，二娘不必忌于所想事务大小，朕只是想多了解了解臣下所思所想，例如，吏治是否需要革新？对奏事制度可有谏言？”皇上的嗓音沙哑，不明带上了几分循循善诱般的蛊惑。
初墨不敢抬头，悄悄提起眼皮向上一瞥，皇上的侧脸被掩在了阴影中，阴晴不明。
对那些传说中的帝王之术，初墨是见所未见，同皇上打交道也就这么区区几回，揣摩上意的功夫只是新硎初试，直觉告诉她，皇上本就对季老爷充满芥蒂，眼下心里可能又不知如何将她今日说的话同季老爷联系在了一起，这般漫不经心的问话，着实非同儿戏。
无论她对季家一家子持什么看法，季府过去现在将来都是她的靠山，季老爷要是出了茬子，初墨定然也跟着重则杀头轻则发配。
初墨心里警钟长响，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面上咧开了一个真诚万分的笑容，扬起少女花儿一般的面容，脆生生地答道：“家父曾同臣女提过好几回，军机处的早点口味很好呢！”
皇上面色一噎，其实问出这个问题时，心里就早已备好了也许会听见的无数种回答，端看姑娘是什么性情，要么心思简单或许就痛哭失声埋怨庶女日子难捱，要么满身心眼子就假装糊涂，心再大一些替父亲哭诉哭诉多年不曾升官了也是有可能的。
无论她作何反应，只要说出的只言片语能让皇上从中摘出有用的信息就行，可这个季二娘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对皇上的复杂表情初墨仿若未闻，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含笑洋洋盈耳：“家父常常说起，大朝会前大小官员都只能在早点摊上扎堆儿，就独独军机处能供上早饭。碰上寒冬腊月的日子，外头飘着大雪嗖嗖刮带着西北风，能安坐在暖房里悠悠闲闲地用个早饭，别提多惬意啦！”
事儿倒是实打实的事儿，可季老爷同初墨什么时候父女情深到谈起凌杂米盐过呢？
这些琐碎家常不是季老爷告诉初墨的，是她孩童时期一次偷摸进季老爷书房时，季老爷正和同僚议事，初墨偷听见的。
那时季老爷刚挤破了头钻营进军机处当差，提起军机处处处都是香的。
众所周知朝会的时辰极早，臣子又不能踩着时间点儿进殿，碰上住得远些的倒霉蛋子，子时刚过就得起身往皇城里赶了，就算是住得近些的达官贵族，出发时家中灶上火也还没起呢。
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是一水儿饿着肚子，踩着月色赶在宫门口候着宫门下钥。
且说自古劳动人民的智慧就是无穷无尽的，宫里的太监们琢磨琢磨这一情形，这可不是个天大的赚钱路子么！
有几个机灵得跟猴儿似的的小太监打了头，打点打点管事太监，偷摸儿在打景运门往隆宗门去的天街上支了几个小早点摊儿，向沐浴着暮色的饥寒交迫的官员们兜售芝麻烧饼、杏仁茶等简易小吃食，别看摊子不起眼，架不住等候上朝的官员中饥肠辘辘的太多，几个小太监简直可称得上日进斗金，大捞了一笔。
没两日，这些暗中支设的小摊儿就被内务府抓了个正着，内务府回去好生研究研究了律令，老祖宗估摸着也没想到子孙后代的经商智慧能发扬成这个地步，还真没哪一条律法是禁止经商设点儿的。
没明令禁止，那不就是表明可以成了么！
内务府喜不自胜，接过了在隆宗门外摆早点摊儿的重任，还将吃食的品类发扬了许多，除了原来便有的芝麻烧饼和杏仁茶，又多了苏造肉、炒肝、卤煮等选择，天街上的京官早点一条街便成了。
不过摆摊儿归摆摊儿，毕竟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借谁一百个胆子也不能大摇大摆地摆上桌子椅子，或是奉上一壶热茶慢慢品饮。
如此以往，卯时前在隆宗门外便常常可见这样的场景，正一品大员和芝麻绿豆小官儿穿着朝服顶戴的蹲在一块儿，脑袋挤脑袋地捧着碗用早膳，暗中传递传递昨日收到的消息，倒也是一派不看官阶，热火朝天的景象。
要不怎么说军机处是重地呢，放眼宫里，就只有军机处一个衙司，不仅有小灶日日按时按点供应两餐，还有宵夜供夜里当值的军机章京享用，虽然早膳就只有简单的油条、芝麻烧饼，不及天街上的早点摊儿选择众多，但不必屈尊去蹲在风霜雨雪里委委屈屈地用膳，对比外头还是不错的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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