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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豪赌


  居合斩。

  这门大名鼎鼎的扶桑刀术,易行之早在前世便有所耳闻。

  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扶桑国是不是前世的的日本,百晓生所使用的居合术到底是不是他听说过的那一门。

  但是,当百晓生右手拔刀出鞘,那一瞬间的风采,着实令易行之叹为观止。

  百晓生的长相非常普通,谈吐中也听不出有何文才。

  但方才惊鸿一瞥间,百晓生那行云流水的抽刀,那道璀璨夺目的刀光,竟然让易行之在某一刻,感觉他仿佛是天上的仙人一般。

  尽管这道刀光,易行之此前已经瞧见过一次。

  可如今再次看见时,仍是无可避免的生出惊艳之感。

  如果他不姓赵的话,或许会成为一名很棒的刀客?易行之这般想着。

  所幸,这道刀光来得快,去得也很快。

  刺眼的光芒一闪即逝,旋即露出了被笼罩其下的两个人。

  台下的人们一瞬间亦是瞪大了眼睛。

  谁胜?谁负?

  擂台之上,那二人仍是相对而立。

  他们的表情里也瞧不出任何有关胜负的情绪。

  如今,他们只是神色平静地对视着。

  半晌,司徒追命埋下头,怔怔看着自己的胸口。

  那里的衣衫已经被刀锋割破。

  自下而上,角度倾斜,露出了其中仿佛崖边老树一般的枯瘦皮肤。

  一丝丝殷红的血迹,正从那皮肤之下缓缓渗出。

  司徒追命胸前,那道三年留下的刀伤,已是再次被划开了。

  新的伤痕入肉极浅,但位置却分毫不差。仿佛是出刀者拿着尺子在他身上好一阵比划后,才沿着痕迹仔细砍出来的一般。

  到底要何等眼力,何等记忆,以及何等稳定的一只手,才能如此精准地让长刀斩在那道陈年旧伤之上?!

  “好刀法。”

  司徒追命拉紧胸前破碎的衣衫,轻声感叹了一句。

  闻言,司徒追命对面的百晓生嘴角勉强向上勾了勾,似乎是想努力做出一个笑容。

  可惜,他终究没能做到。

  因为他的右肩之上,而今正插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飞刀。

  伤口深至骨骼。裸露在外的,只剩一截极短的刀柄。

  “哐当”一声,百晓生手中的长刀亦是再也拿捏不住,无力的滑落在地。

  “翩鸿飞刀,天下第一暗器。果真名不虚传……”

  百晓生的脸色像是一片布满阴霾的天空。

  他伸出左手,按着右肩,似乎是想止住血。可惜收效甚微,猩红血液仍是不断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运气好罢了。”司徒追命看着他的眼睛,低低笑着,“况且,认真来算的话,我这飞刀只能排第二。天下第一当然是那唐门的孔雀翎,我曾有幸见识过一次,着实自愧弗如……”

  “可是……”百晓生的脸颊开始发白,鲜血顺着肩头不停淌下,已在他的脚边汇聚成了一汪小池;可他仍是执拗地昂头站着,似乎是想刨根问底,“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他当然想不明白。

  片刻之前,他甚至没把司徒追命当成一个像样的对手。

  毕竟,他的刀法如何,他自己最是清楚。

  就连亲手教他居合斩的师父,那位名震东瀛岛的扶桑‘刀神’,亦是夸赞他的刀法已不在自己之下了。

  可这般无敌于世的刀法,究竟为什么会输了呢?

  三年前,面前这个人在他的打刀之下,半点反抗也未能做到。

  而三年后的今天,为何他连眼睛都没睁开,就能破解掉自己这一式日益精进的刀法?

  “我知道,以我现在的状态,是决计躲不开你那一刀的。”司徒追命看着那脸色愈发苍白的百晓生,摇头叹道,“所以,我只能赌一把。”

  “所幸,我似乎赌赢了……”

  司徒追命而今已年过五旬。

  知天命的年岁,实在已算不上年轻力壮了。

  纵使他武艺再高强,内力再精深,他最多也只能比常人活得更久一点。

  但是,身体机能的日渐下降,始终是这个年纪无可避免的事实。

  首当其冲的,便是他的反应速度。

  在那个阴雨连绵的夜晚,在司徒追命第一次瞧见这片刀光之时,他便清楚的知晓——凭自己如今的反应,肯定是来不及躲闪的。

  换作二十年前的他,或许还有可能。

  而现在这个司徒追命,靠着这一双已经有些浑浊了的眼睛,却是连那人怎么出的刀都看不清……

  衰老,终究是所有江湖人最不愿面对的事情。

  但司徒追命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

  无论那一战败得有多惨,可那种早已刻印进骨髓血脉里的性格,绝不会让他就此低头认输。

  老也罢,慢也罢。与其怨天尤人,他更愿意去寻找一些虚无缥缈,哪怕是根本不存在的取胜之道。

  “赌?”百晓生说着话,双膝却是微微一弯,颓丧地坐到了地面上去。“我还是不明白。”

  血流不止,他已经虚弱到连站着的力气也没有了。

  “没错,赌。”司徒追命缓步上前,站到百晓生身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他,“眼睛看不清,我便只能选择去听声音了……”

  司徒追命的确在赌。

  只不过这赌注实在是有些大罢了。

  自那晚受伤之后,他在脑海中曾无数次推演过,自己与那位刀客的战斗。

  在那些不计其数的演练中,司徒追命却逐渐发现了一个更加令他绝望的事实——即使他能看清那人拔刀,但以他目前的反应速度,仍旧不能躲开……

  认清现实之后,理所当然的,司徒追命便开始了一场豪赌。

  他根本没抱什么希望,或许这个办法只是他内心之中的最后一丝执念,但他仍是义无反顾的去做了。

  他赌的东西,是百晓生在长刀出鞘前的某个时刻,刀鞘之中由于内力激荡,会提前发出一些轻微的响声。

  这个想法其实非常荒谬。

  先不谈司徒追命对这扶桑居合术一无所知;甚至直到昨晚,他才第一次听到了这门刀法真正的名字。

  他也不清楚,这种古怪的刀法,到底是不是以内力驱使的。

  如果出刀者拔刀之时并未使用内力,那么所谓的声音也就成了无稽之谈。

  更何况奇毒入体,他或许根本就活不到与那位刀客再次相见的时候......

  但司徒追命并没有想这么多。

  骄傲者的偏执,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所以,为了那一声可能压根不会听到的声响,司徒追命便毅然决然地堵上了自已的一切。

  先是练耳朵。

  眼睛不好用,那便不再去用了。

  听觉最好的人,当然是盲人。

  闭上双眼,会让自己更加专注。

  于是,从司徒追命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起,这几年中的大部分时间,他都用布条紧紧蒙住了双眼。

  直到来梁城之前,他感觉自己大限将至,才暂时放弃了这般堪称自虐的行为。

  不过效果也是非常显著的。

  在黑暗之中生活久了,耳朵的确会变得非常敏锐——他现在甚至能听到万金园外,某片风中落叶所发出的‘沙沙’响动。

  而后便是把握时机。

  就算真正听见了那个声音,可若是他不能做出正确的应对,依然无济于事。

  司徒追命开始练习飞刀。

  尽管他的翩鸿飞刀早已练至炉火纯青的地步。

  但是他依旧很怕。

  他怕自己不能在最完美的时机掷出飞刀。

  因为以司徒追命目前的身体状况,他只有一次全力出手的机会。

  巅峰状态的一击过后,他的精力会立刻衰竭,第二刀的威力便会大打折扣。

  跟何况,要在闭着眼睛时扔出飞刀,还要准确命中目标,比睁开眼又困难了无数倍。

  出手早了当然不行。他怕那人能够躲开。

  出手晚了也不行。那人刀招若成,他的飞刀也就再没机会出手了……

  他只能在刀势将成未成之时,立刻扔出飞刀,打断那人的动作。

  如此这般,那人才既无法继续出刀,也来不及收手躲闪。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司徒追命这几年练习飞刀的次数,或许比他前半生加起来还要多。

  为了一声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听见的声响,为了一个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时机;司徒追命就这般日复一日的准备着,足足三年。

  偶尔,当他在一片黑暗中麻木地扔出一枚又一枚的飞刀时,他会忽然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

  这样做,有意义吗?有希望吗?

  但这个念头并不强烈;并且一旦产生,便会立刻被他强行抛到脑后去……

  终于,天可怜见,他如今又站到了那位刀客面前。

  这些年他为此所做的一切努力,也都将在这一战中赋予其意义。

  这便是他一直在追寻着的东西。

  刚站到百晓生对面时,司徒追命的确有些害怕。

  怕到全身都有些颤抖。

  可笑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死亡?失败?抑或是怕自己这三年来所做的一切,全都变成一个笑话?

  但是,当司徒追命闭上双眼后,一切又有了不同。

  眼前那些熟悉的漆黑墨色,让他仿佛又回到了这三年间的某个午后。

  暖烘烘的阳光照在身上。微风和煦,露水芬芳。

  耳畔众人的窃窃私语,似乎也变成了悦耳的风吟鸟唱。

  而他依旧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重复投掷着飞刀,恬静而安详......

  然后,他便听到了百晓生的刀鞘中,一声细微而又突兀的“咔咔”声响。

  在那一刻,司徒追命竟然觉得这大概是人世间最美妙的声音。

  于是,飞刀出手,仿佛流星划破夜空。

  就像之前练习过无数次的那样,这一次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

  ……

  戏台的另一个角落。

  绮罗瞪大凤眼,定定看着不远处那个身形已有些佝偻的白发男人,而后拿脑袋拱了拱身旁易行之的肩膀。

  “他现在,是不是已经抓住那条鱼啦?”

  闻言,易行之抬起手,在她那白皙挺翘的琼鼻上轻轻捏了一把。

  “没错,真是好大的一条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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