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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酒肆作乐


  因临江阁出了这样的事情,当地的酒肆乐坊生意都不大兴隆。此时已到上灯,但在外打马而过的华衣公子却明显少了很多,唯有街头卖艺的还在孜孜不倦地表演着从西域沙商那偷学来的把戏,惹得一圈围观的百姓们连连叫好。朴实的娱乐,才不会随着世事的变迁而消亡。

  当我们的马车路过那夜和平夕照来过的承仙楼前时,我敲了敲车壁让车子停下,径自跳下了马车。

  上次来时,这灯火辉煌的华楼将周遭环境都映得仿若月上宫坊,从那露台上探头出来谈笑饮酒的锦衣姑娘们也都如姑射仙子,让上门的客人们都有种登仙般的错觉。

  然而今时今日,承仙楼的门庭明显冷落了些,不仅是客人少了一半,连门前招揽生意的红男绿女都没那么高涨的兴致了。我却不管那么多,大步迈入门槛,扬声叫人:“人呢!两位来了!”

  从侧里慌忙跑出了一俊秀小生,虽打扮得如一掷千金得贵公子般,但经上次平夕照提点后,我知道他也不过是这承仙楼的一个衬儿罢了。

  他小心翼翼地跟着我的步子,谨慎问道:“姑娘是要吃饭、饮酒、还是听曲儿啊!”

  “把酒上来,然后叫你们这最好看的姑娘来弹曲子!”我笑盈盈地拍他的肩膀,“别怕,不差钱,知道你们承仙楼的价高。看见后面那位公子了没?他是今晚的冤大头。”

  俊秀小生被我几巴掌拍得面有菜色,顺着我的手指回头一看燕寻,目光在那金丝织锦细纹的衣摆和血玉双龙佩上打了个转,脸色又如回光返照般亮了起来。赶紧一嗓子嘹亮的“楼上请”,那中气简直比我还要足上几分。

  我们两人被前呼后拥地上了二楼的雅座,那俊秀小生选了个上等的凭窗位置给我们,一推开窗便能看到一层台上的表演,关上又能听雅间儿里自己点的乐伎弹唱,好不快活。

  此时花团锦簇的姑娘们已经按照我吩咐流水线般地将锅碗瓢盆的酒摆满了一桌子,我豪气干云地先抄起一壶拔了盖子,给燕寻和我自己各斟了一海碗,笑道:“多谢今日燕公子上赶着要跟我庆功了,虽然这事儿跟你没什么关系,但你愿意出这份钱我也管不着,喝吧!”

  说罢手一抬,一饮而尽,引来周遭一片喝彩声。

  燕寻脸色似有些僵硬,但还是依我之言,端起酒碗饮净。

  我再端酒为他斟满,“来,继续。”

  我俩连喝三大碗,终于干净了那一壶,我“咣当”将酒壶往地上一摔,破碎的瓷片飞出去差点儿划伤一个姑娘的脸,引起一小片尖叫。

  我置若罔闻,伸手还要去拿第二壶,却被燕寻拦住了。少年急饮了三大碗烈酒,脸色腾红,眼睛已经有些湿了。

  “你这是怎么了。”他强打精神笑着,“喝酒本不就是作乐,这般急有什么意思?”

  我斜睨着他,又拨开一罐酒,凉笑道:“我们黔南人喝酒,从来都是当真。结果现在燕公子和我说咱俩喝酒便如同开玩笑,是不是看不起我们黔南人?”

  旁边本就围着一大群乐伎小生们,一听我说这话顿时都起哄着叫嚣,燕寻脸色僵着咧嘴笑,无奈还是同我一起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周遭一片叫好,鼓掌、碰杯、丝竹声响成一片,无人注意到燕寻狠狠呛了一口。

  当这一壶再次饮尽时,我脚下也是一个踉跄。要再去开下一壶时,却被燕寻一把拉住。他那张脸此时被酒气熏得殷红,一双水灵灵的鹿眸漂亮极了,盯着人时有种蛊惑人心的纯真意味。

  “我的好姐姐,真不能再喝了。你今天是要故意把我放倒么。”他托长腔撒娇道。

  我盯着他,敏锐地从他那绯红的脸色中看出了一丝不正常的青白,察觉出了他的强弩之末。当场冷笑了声,无情地甩脱了他的手,强硬地开了下一壶。

  酒香四溢,干到第二轮时他放酒碗一个没看清,撞洒了好几瓶。终于整个人一个踉跄跌坐在椅子里,头往后一仰,彻底晕了。

  我怎能放过他,过去一把将他拉起来,似乎这一晃更是让他痛苦,双手一把抱住我的胳膊,“我、我错了……”

  我盯着他:“错哪儿了?”

  “我、我不该取笑你和平夕照,不该拿你们的事儿当笑话看。”

  我长出了一口酒气,也跌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但还是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他漂亮的脸有点儿扭曲:“大姐,我有点儿想吐,你不躲一下么。”

  “平夕照究竟是谁。”我瞪着他问。

  “是我师兄,是燕门好男人,是才智武功双全的大侠,是我万不该取笑的人!”燕寻叫道,“你躲不躲!再不躲我真吐你一身。”

  我手一松,他立刻往旁边一扑,旁边早有乐伎十分有眼色地捧了痰盂来,顿时便是一阵排山倒海的呕吐声。我听着那声音,自己也有点儿反胃,赶紧坐得离他远了些。

  等他再抬起头来,脸色终于好了些,但看起来还是透着股子虚弱劲儿。先前那吊儿郎当的纨绔、高傲、油滑劲儿都没了,整个人像只斗败了的公鸡,无力地靠在软塌上一点儿一点儿喝乐伎给他端上来的茉莉浓茶。

  “我真是服了。”他摆着手,“你们黔南的女人,我是再不敢惹了。”

  我哼笑了声,目光有些虚浮地越过二楼的栏杆望向一层的台子,此时一位青衣束发的俊俏公子正在敲着编钟。那乐声漂浮着在空气中颤抖,颇有几分寂寥的味道。

  这样热闹的环境里本不适宜听这样的音乐,然此时那彼此震颤的音律回荡在我耳中,竟与我眩晕的大脑彼此应和着交织出一副不知所云的虚幻世界。

  我仿佛看到自己坐在一楼的桌边、在小生的劝说下喝酒吃饭,而平夕照冷冷坐在一边。他向来温文而知进退,永远春风十里,那时却明明现现地表现出了怒意。

  为何?我在心中问自己。那时我们刚刚认识一天不到,他是在恼我无知,还是在恼我轻浮?还是——

  “喂。”

  燕寻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他漱了漱口,又隐约找回来了一点那副贵公子的高傲模样:“你别太伤心了,你和平夕照一定会再见面的。”

  我一挑眉,他赶紧道:“我这可不是在打趣你,我是真心实意告诉你的……但有些事情我又真的不能多说。”

  我眯起眼睛盯着他,他赶紧调转开目光,手拍着大腿哼唱起了无名的小曲儿,口中嚷嚷道:“这编钟敲得什么东西,让人想撒尿……倒是这隔壁的丝竹,拉得有几分意思。”

  此时我也听到了,就从隔壁的雅间,飘来了一曲十分悠扬的淮阳小曲儿。音律宛转间那清新的味道,宛若雨后刚下的新茶滑落喉咙,唇齿生香。

  醉酒后听上这么一曲淮阳小曲儿,格外沁人心脾。

  燕寻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唱。偏偏那曲声于这两堵墙间曲折婉转,又被外面的人声和编钟器乐消磨了些,听不大清楚。

  燕寻一拍大腿,招手叫过旁边的小生,往他手心里放了几个碎银道:“去问问旁边弹曲儿的是谁!请她来这边儿一叙。”

  小生见惯了这种几位客人抢一个歌姬的情况,也不愿得罪贵客,笑着跑出去了。谁想到没一会儿,又自己跑了回来,脸色上还带着几分惊恐,冲燕寻委屈道:“公子,弹曲子的人说今晚已经被人包下了,没发过来作陪……”

  燕寻一挑眉,皇家子的傲慢劲儿和上京培养出的浮夸劲儿同时作祟,又往桌子上拍了一块金锭子:“再去问!”

  小生苦不堪言,小心翼翼地拾起金锭子又过去了。我有点看不惯他这副花海沉浮的纨绔样子,又乐得看他碰钉子,远远坐了不吭声。

  那小生再次去而复返后,手里不仅拿着燕寻之前给他的银锭子和金锭子,手里还多了个玉坠子,兢兢战战地一起俸给燕寻:“燕、燕公子,人家说——说多谢公子厚爱,无以为谢,便赠一个玉坠子给公子……”

  我凑过去,捻起那玉坠子对着灯光一看。我虽不太识货,但也明显看出那玉的水头莹润泽动,流利华贵,无疑是上等的好东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燕寻脸色铁青,显然也没想到自己的“一掷千金”会被对方用“一掷万金”给顶了回来。当即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玉坠子细看一眼,往怀中一揣,“腾”地起身对我道:“走!”

  我一愣,“干什么去。”

  燕寻磨着牙根儿一笑,“去看看旁边那弹丝竹的贵女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我本不愿意惹事,但这喝上头了的郡王少爷竟是个十足的蛮牛,硬是将我又拉又推拱出了屋子。旁边的小生乐伎们都愿意看热闹,也嬉笑跟着,竟一大群人乌泱泱地涌到了隔壁的雅间儿门口。

  站在门口,燕寻一抬下巴,刚才传话的小生立刻上去轻轻扣了扣门。半晌过后,门“吱嘎”开了一隙,露出一片青黑色的斜纹对襟胸口——我们呆呆地将目光又抬高了些许,这才将来开门人的面容收入眼底。

  八尺的大汉木着一张黑红色的脸,精光闪动的眼睛从高耸的眉骨下看着我们,依旧保持着那只开一小条缝隙的谨慎姿态,露出了自己的一只眼睛道:“还有何事。”

  燕寻打了个激灵,这才从“为何不是如花美眷而是威武大汉”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再开口时气势已经弱了不少:“那、那弹曲儿的姑娘呢!”

  大汉如火刚岩雕的面孔半分不动,“今日不便。”

  燕寻一梗,勉强露出了个风流的笑容,冲他道:“你家主人是谁?请通禀一下,就说在下非常仰慕贵府的乐伎所奏之曲,愿与尊主人把酒清谈,共赏今夜月色。在这上京地界,交个朋友没必要这么抗拒吧?”

  那大汉眉毛紧紧皱了起来,正想继续回绝,却忽听门里说了些什么。他面色一抽,竟露出了个十分不情愿的表情,但还是微微侧身,将门的缝隙拉大了一点。

  他点了点我和燕寻,“只有你们两个人可以进来。”

  门在我们身后再次紧闭上,这时我才看清这间雅间儿竟比我们那处大了不少,四处垂着帷帐和屏风,四侧观景的窗户也都紧闭着,外面的嘈杂钟乐之声恍惚如世外之音。

  那大汉没管我们,竟自转入了正前方的一个屏风后。我此时酒已经完全醒了,连忙一拉燕寻,低声急道:“这男人是练家子。”

  吐纳缓慢平静,不细听都听不到他的呼吸声。双目乍看平平无奇,乍一抬眼却如点点寒芒。

  还不是一般的练家子。

  燕寻摇了摇头,低声道:“我知道。最近武林大会将至,很多武林奇人都来到了滨江城,碰上这么一个两个的也不奇怪。再说我又没惹他们,不过是想结交个朋友,没事儿的。”

  此时却听那屏风后又传来了两三声拨弦,燕寻立刻大踏步往那处走去,我连忙跟上。

  绕过屏风便是一个软塌,有两三位乐伎正跪坐在桌边添酒布菜。我下意识便去找那弹曲的姑娘,谁知一抬眼整个人却愣在了当场——

  有弹曲的人是不错,那双手此时还正抱着那镶金楠木的琵琶,缓缓拨动。

  可拨弦的却非一双持花捻柳的纤纤玉手,而是一双修长有力的男人手掌。而弹曲的也并非我想象的那般如花美眷,而是一位皂袍束冠的高大中年男子。那琵琶抱在他宽阔的胸口处,简直比屠夫用绣花针杀猪还要古怪百倍。

  而若有什么比眼前景象更让我震惊百倍,那便是下一刻燕寻脱口而出的那声惊叫:

  “舅舅?”

  我顿时整个人“轰”得一声,连上辈子的酒都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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