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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 过界


  农家小院。

  几行竹篱笆隔开了堂屋和鸡圈的距离,除此之外,还有几只黄狗大小的猪崽在篱笆下蹭来蹭去,用嘴去咬那些青黄的杂草。

  这是公野猪和母家猪的杂交,它们的鬃毛又黑又硬,腿更长,牙也更尖利。

  猪崽们又被一圈竹篱笆笼住,把它们和小鸡分隔开,显示是担心它们会偷吃鸡仔。

  难免会有臭气。

  即便主人家再怎么扫撒,那家畜的臭气,又腥又臊的刺鼻味道,还是一股股传进来。

  穿着发白旧衣的贵公子沉默站在窗前,眼神空洞地投射出去,室内昏昏暗暗,浓云把天上的光亮都遮盖住,明明是白昼,却更像夜晚。

  雷蛇在天上窜动,电光一闪即逝,旋即,便是铺天盖地的猛烈大雷声!

  暴雨将来的沉闷气息从云层厚厚盖下,又闷又热。

  噗——

  一道雨线打下来。

  噗!!!

  密密麻麻,成片成片的大雨滂沱落下!

  楚珣微微抬起眼,他费力挪了挪步子,从屋角抄起一把破旧油纸伞,转身走出门去。

  随着他的动作,那本就病弱的脸色,更灰暗了几分,疤痕在用力时挣开,几滴血珠子迸出来,让他身上那发白的旧衣,隐隐透出鲜红的颜色。

  刷!

  踩着泥浆未走出几步,院外的小木门就被一把撞开。

  错愕的楚珣还不及反应,就与急匆匆的小妇人撞了个满怀。

  他后退了几步,伸出手,自嘲笑了笑。

  “夫人,我帮你吧。”

  把油纸伞递过去,楚珣费劲抢过那个偌大的团筛,用两臂颤抖抱住,一步步朝屋里走进去。

  那原本可打碎高山,截断江流的臂膀,此刻连抱住团筛,都显得格外吃力,每一步走出,都是摇摇欲坠的样子。

  楚珣咬着牙,血气涌到脸上,他几乎是强撑着,走完短短几丈远的路程,而放下团筛时,他后背已全然是被冷汗浸湿了。

  “劳烦公子了。”

  身后传来收伞的声音,小妇人怯生生的声音如蚊呐般,低低响起。

  楚珣喘着粗气,对小妇人摆了摆手。

  同样是泛白发黄的衣裳,没有半点颜色,袖口处还有些破损,漏了些稀稀疏疏的针脚出来,可粗布衣裳却掩饰不住天然的丽色。

  秀气甚至算得上几分清丽的小妇人低着脑袋,正在用手帕擦拭发丝上的雨水,察觉到楚珣的目光,她急忙侧过身去,不自觉用手帕遮住面颊的疤痕。

  那是一条褐色的狰狞痕迹,像一条蜈蚣,从眉骨到下颚,牢牢占据了小妇人半边脸颊。

  楚珣默默偏过脸去,移开了目光。

  “这是丈夫打的,已经三四年了,本以为疼几天就好,谁想到就留疤了呢。”

  她轻声笑了笑:“公子被吓到了吧?”

  楚珣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在从长安回广陵的路上,他被一群铁甲人中道伏击,那是九阍虎豹,也是西楚最精锐的一支铁骑。

  随从尽皆身死,连他自己,也是狼狈挣扎逃到剑南道,尔后在这荒原的山村里,被人偶然从河里救起。

  收留他的这户主人,是个年轻的寡妇。

  二十出头的样子,有一个小孩,现在在学塾里读书。

  这户人家的主人是个酗酒的猎户,听说早早死在了山里,成为了虎狼的食粮,他的脾气似乎也不是很好,寡妇身上很多疤痕,都是猎户遗留下来的东西。

  这几日打听间,楚珣也知道,寡妇是猎户从山外边买来的。

  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这个村里一半的女人,都是从山外买来的。

  山里的男人们用虎皮和熊皮做交易,他们从牙行那里买女人,对于牙人来说,这座小山村,也是他们的熟客。

  楚珣记得自己在广陵城,甚至在自己还是大楚的太子时,曾打击过这件事,下了诏令,也杀了不少人。

  但天底下有些东西,总是屡禁不绝的……

  “公子。”

  在楚珣有些出神的时候,女人的声音陡然响起:

  “你后背!”

  后背?

  楚珣伸手一摸,黏黏的,满手都是血。

  在女人慌乱找药的响动声里,楚珣缓慢侧过脸,没有做声。

  “夫人多大了?”

  在上药时,他突然轻声问了句。

  “二十四。”

  女人把散乱的发丝撩到耳后,呆呆回了一句。

  “二十四?还是个孩子啊。”

  楚珣不由自主笑了笑:“夫人叫什么名字?”

  上药动作的停了一停,几息后,才继续开始。

  “李清。”良久,女人的声音低低响起:“牙人卖我的时候,我身上有个小绣包,上面刻着这个名字。”

  “明白了。”楚珣不置可否点了点头,回答的莫名其妙。

  辛辣,甚至有些苦涩的味道,草药的味道弥散在小小的房间里,楚珣默默抬起头,没有再说话。

  “公子……”

  名叫李清的年轻寡妇突然开口:“公子为什么会受伤?是杀人了吗?”

  山里偶尔也会有外面的人,但大多都是逃乱的山匪和囚犯,自然而然,李清也把楚珣联想到了此列。

  “不是。”楚珣顿了顿,淡淡开口:“是有人要杀我……”

  “为什么?”

  昏暗的天光下,女人的容貌也模糊不清,这个时候,她更像是个好奇的少女。

  “我叫……我叫王户。”

  楚珣摸着喉咙处,那道致命的刀伤,眼神沉默了下去:

  “我家里很有钱,有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钱,我的祖宗把它们留传给我的祖父,祖父再留传给父亲,本来,那些钱应该是我的……”

  一个无聊的故事开局,平平无奇,甚至有些俗套。

  但李清坐在不远处的小板凳上,捧着脸,却是听得目不转睛。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听过故事了,记忆里,似乎有过这样的声音,但随着丈夫的毒打,时日的推移,少女渐渐变成了寡妇,记忆里的声音,也渐渐模糊了。

  天色很暗,堂屋更是暗的过分。

  没有点油灯。

  只隔着四五步远,两人的面目却都是模糊不清。

  在一片晦暗中,年轻的男子跪坐在地,他靠在高大的箱柜上,声音淡淡。

  “我的母亲很早就死了,在我出生后没多久,就死了,我从小时是被父亲和仆人们带大。父亲要做生意,准确来说,我是被那些仆人带大的。”

  “我从小就学着做生意,算术、记账、称量,我学人情往来,学着计算各路的关税,去学怎么去把西边的货物倒卖去东边……我学得很快,又快又好,大家都对我很满意,无论是父亲还是那些仆人们,他们都觉得我能把家业做大,大到超过南边的郑家和北边的卫家。”

  “事实上,就算我做的不好,他们还是会这样夸下去……父亲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孩子,但只有我,只有我是嫡长子,只有我的出身,要比他们都更尊贵。”

  楚珣的声音带着莫名的笑意,在暗色中,男人自嘲低下头,摇了摇脑袋:

  “等我长大了,也该成亲的时候,我娶了北边卫家的女儿,我并不认识她,也从未见过面,但卫家很大,比我家还要大。如果和卫家成亲,我的生意会更顺畅,也会越做越大。”

  “再然后——”

  在这个陌生而偏远的山村里,对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寡妇,劫后余生的他以一种戏谑的口吻,说起了一切。

  楚珣几乎想要放声大笑,他捂着脸,声音从指缝透出来:

  “我的父亲娶了她!我的父亲,他娶了本该是自己儿媳的女人!”

  轰轰轰——

  暴雷从天空轰然降下,白炽的电光把男人的脸清晰亮起。

  “他们有了孩子后,我被赶出了家里,去一个小镇里,做无关紧要的杂事,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都清楚,这份家业,已经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了。”

  李清面前,那个双鬓星霜的俊美男子跪坐在地,他闭着眼,嘴角带着自嘲的笑意:

  “等那孩子长大后,我便被正式赶出了家里,他的父亲拥有了原本应该是我的女人,而那孩子,则有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

  “我被轻贱,被嘲弄,对最后变成了一个可怜的笑柄,原本侍奉我的仆人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我的仇敌,他们死死盯着我,随时准备在我身上反咬一口。原本能塞满整座园子的朋友,到头来,也只剩下了寥寥几个。”

  “那……”

  李清打量着楚珣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

  “是谁要杀你呢?”

  “那女人,她的孩子,或许……”楚珣平静开口:“还有我的父亲。”

  “为什么?”

  “我已经长大,而我的父亲,他一天天的老了。”楚珣看着窗外的风雨,默然了良久:“其实走到这一步,我早就该明白的。”

  两人默然无语了半响,李清并不知道,这个对她来说过于离奇的讲述,究竟是故事还是真切发生过的事,窗外风雨如晦,猪崽哼哼唧唧的叫声透过雨幕,远远打进屋里来。

  “那公子你要怎么办?”李清仔细想了半响:“公子你可以在这里住下啊,这里很远的,他们不会找到你的。”

  “我要去南边。”

  “南边?”

  “南边有座很大的寺庙,我以前认识一个叫白术的朋友,他说我可以去投奔他。”

  说到此处,楚珣无可奈何地皱了皱眉:“其实,他也没安什么好心,但我已经没处可去了。”

  在这场轰隆隆的雷雨里,楚珣也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的年轻寡妇,吐露出了心声。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疲惫靠在高大的箱柜上,听着窗外的雨声,连手指头都懒得动弹。

  初夏的雨,来的快,去得也快。

  过不了多时,约莫是半炷香的功夫,在雷雨声停歇后,有一阵脚步声急促响起,旋即,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进门来。

  “娘,珣哥哥。”

  顶着小伞的裴秋昂起头,把手里的信笺放在油木桌上,一板一眼施礼:“我回来了。”

  “哎呀,还下着雨呢!”妇人急了起来,一把抄起架子上的毛巾,像擦猫一样裹住裴秋:“你没淋着吧?”

  “没有,我……唔,我带了伞!”

  楚珣无声笑了笑,他偏过脸去,目光无意掠过油木桌上的信封,一时竟愣住了。

  他不可置信伸出手,临到一半,却又猛得缩了回去,像是被火炭烫伤了。

  “这……这……”

  楚珣呆呆打量着近在咫尺的事物,脸上是荒诞却又不敢相信的神情,在母子俩惊愕的目光中,这个双鬓斑白的年轻人猛然起身,一把撞开门,奔进未散的雨幕里。

  “珣哥哥!珣哥哥!”

  裴秋冲那个狼狈奔跑的人影大喊了两句,却没有得到回应,他跑得跌跌撞撞,时不时摔倒在地,弄得满身泥浆。

  “娘,他怎么了?”

  裴秋被他野兽般的神情吓了一跳,那个男人晦暗的目光突然就亮了起来,像有一把烈火在他的身体里熊熊烧起,把最后的余烬都燃了起来。

  最终,楚珣的身影在跌跌撞撞中,一点点远去,裴秋的目光转到信笺上,他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

  ……

  ……

  ……

  “呼……呼……”

  楚珣觉得自己的喘息声像牛吼,像一条快病死的老黄牛,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眼前的景物都有些影影绰绰,像蒙着一层粗纱。

  嘭!

  好不容易望见了学塾,楚珣还未来得及躬身施礼,整个人便立不住脚,从门户外狠狠撞了进来。

  他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态从地上爬起来,惴惴不安地转身四顾。

  没有人。

  一丝声音都没有,静得连楚珣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异常。

  他犹豫了片刻,狠下心转过堂屋,走进偏房去。

  屋内一片素简,除了卧榻外,鲜有其他陈设,灰黑的架子上摆着一沓白纸,几根银毫挂在笔架上,还微微带着墨渍。

  楚珣默然抬起头,在床榻正对面,摆着一副水墨画,正也是这小屋里,唯一鲜明一点的颜色。

  画上是两个人,一个儒衫老者,一个白衣人。

  白衣人坐在大石上,背靠着苍劲青松,他微微伸出两根指头,似在讲述着什么,而在大石头下首,儒衫老者恭敬捧着书册,正埋首记述着白衣人的言语。

  讲学图……

  这是一幅再常见不过的讲学图,老师坐在石头上,而学生则跪坐在石头下。

  楚珣心头一动,他鬼使神差上前一步,欲要看清白衣人的面貌。

  可他没能如愿。

  空洞的留白。

  白衣人的面貌被画师刻意隐去,只是空洞的一片。

  “我猜错了吗?”

  楚珣苦笑一声,他摇头摘下墙上的画像,目光迷惘:

  “我猜错了?”

  ……

  ……

  ……

  虚虚渺渺,万象不存,在大地的尽头,老夫子突然抬起首,手里的规尺微微一正。

  “李况。”

  短暂的沉寂后——

  有辽阔的声音从天与海的相连处遥遥传来,大光充塞了一切,在大光中,数十道神圣宏伟的声音齐齐开口:

  “你过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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