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山雨欲来
这时候，美桃会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们自己有一个得了白血病的四岁的儿子。就这样，她们慢慢地成了无所不谈的朋友。她们偶尔会约美桃出去喝杯茶、坐一坐，间或一起去广场跳跳舞，然后在聊天中有意无意地告诉美桃等待肾源的过程是多么地漫长而且痛苦，除了亲人的捐赠，肾移植几乎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而她们的孩子们都还三四十岁，大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如果能买到一个肾，她们愿意花钱，花掉所有的钱。
这时候，美桃就会暗示她们——她愿意把自己的肾脏捐给她们的孩子。这样的谈话，肯定是发生在某个阿姨的家里，那是她们正在喝茶聊天，气氛是半轻松半严肃的，美桃愿意捐肾的话刚一出口，便引起了一阵罕见的沉默，所有人面面相觑，她们端起咖啡心不在焉地品一口，嘴上说着美桃这是在开玩笑，然而她们的眼神一刻也不敢从美桃脸上移开，她们在试探美桃。美桃再三强调这是真的，并且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详细地解释一通。
然后她们就会商量这件事情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她们会让美桃成为她们的亲戚，直系亲属，然后她们会给美桃一些营养费、慰问费等等，她们让美桃说报价，然后美桃会告诉她们——五十万，五十万就够了。
一切都谈得很顺利，然后她们就去体检、验血、移植……有个人终于找到了肾源，然后美桃如愿以偿地拿到给图图治病的五十万元，美桃给这次行动约定的期限是——两个月。两个月后，所有人皆大欢喜。
美桃就这样眼神放空地站在医院大厅一侧，她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好幻想中。医院大厅人来人往，不时有人向美桃看过来，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美桃的美貌无论放在哪里都是焦点。然而没人过来跟美桃搭讪，这跟美桃预想的完全不同，美桃感到焦虑。
收费处那里直直地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走得越靠近脚步越慢，他的手里握着一沓缴费单，他皮肤白净、身材也很魁梧，然而黑色的面包服却散发出一阵阵汗馊味，夹杂着狐臭和劣质香水的味道，怪味像海浪一样被中年男子裹挟而来，美桃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好几步。
“这帮龟孙子，直接抢钱得了！”男子把那沓收费单在美桃面前甩一甩，抱怨道，接着，他并不等美桃回话，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一个人在这儿干嘛呢？看哪个科室？”
“没有，不看病。”美桃摇摇头，她显然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他的话。
“不看病？那干嘛来的？！”中年男子逼问，满脸关切，“是不是遇上什么难处了？有事儿跟哥说，这医院上下没什么哥不知道的。专家号要吗？给别人一千，卖你两百，另外哥还能请你吃顿饭……”
事情完全出乎预料，怕被进一步骚扰，美桃扭头就走。站在医院大厅里碰运气显然不是一个好办法，美桃沮丧极了。
虽然大雪覆盖，但是今年却是暖冬，中午的阳光把室外照得暖暖的，再加上刚才紧张流汗的缘故，美桃一边疾走一边口干舌燥，走到医院门口，美桃拐进旁边的小店里买一瓶热饮。
小店老板又黑又瘦，他大概把所有进店的人都看做携带了无数病菌的人、也从来没想过要有回头客，所以他满脸冰冷，从不和客人的目光直视，一副爱买不买的尊荣。然而看见美桃的那一刻，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看美桃无可挑剔的脸，认真地从暖箱里拿出一瓶蜂蜜暖姜饮料，递到美桃手上，无限惋惜地摇摇头，做出同情和可怜的表情：美人在医院出没，真是又可悲又可叹。
小店老板和美桃闲聊几句，照例又问是谁来看病、得了什么病。美桃就是具有迅速和人建立好感的能力，她的举手投足总能很快拉近和人的关系，这是天生的。当聊天的气氛开始变得亲近，美桃就开始打听卖肾的消息。
“你卖？！”小店老板听到美桃的问话，吃惊地张着嘴开始上下打量美桃，这个打扮入时、举止得体的姑娘，居然走到了卖肾这一步，“不要命啦？”
“我需要钱……”美桃说。
“那就能卖肾吗？你怎么不去卖身呢？”小店老板仿佛生了美桃的气，“你知道一个肾值几个屁钱吗？”
“有五十万吗？”美桃问。
“幼稚！你赶紧走！”小店老板真的下了逐客令，“我天天接触肾病病人，卖肾的、买肾的、中间贩子。咱不做违法的事，但有些事咱也管不了！一个肾最高卖三万五！那还是成年壮小伙子的肾。你说你也不像穷苦人家的，随便做什么赚不了三万五？！”
经过小店老板一通骂，美桃清醒很多，却更惆怅了——三万五，如果自己正常去霓裳做设计总监，两个月可以赚三万五；如果再去会所卖红酒，一个半月可以赚到，但再卖下去就真得离卖身不远了……
三万五像一个魔咒不断地在美桃脑海中翻滚，碾碎了美桃的一个梦。从医院走出来，美桃筋疲力尽，偏偏大雪完全融化了，黑乎乎的马路上全是泥水，纯洁晶莹的城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肮脏。
包里的手机忽然大响，东方旭的电话每次都像夺命连环call。
“今天来公司吧，桃子，你要过来一趟，很重要。”东方旭在电话里给美桃卖关子，“现在就来，来我的办公室，我等你。”
美桃挂断电话，暂时从三万五的魔咒中脱身出来，她找到最近的地铁站匆匆赶往霓裳公司，如果最近找不到活干，那就安心回原公司上班吧，美桃想。
今天是新年假期，公司大楼除了巡视的保安，几乎所有楼层都门窗紧锁，一个同事也看不见。美桃敲门进去的时候，东方旭正在翻阅设计师们递交上来的夏装设计稿。看见美桃进来，他破天荒地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只抬抬头示意美桃在他对面坐下。
因为长期请假缺席工作，美桃对东方旭有些歉意。虽然生活中他们有太多矛盾不可调和，但是一到工作中，他们马上换上专业精英的职业姿态，这也是他们在职场打拼多年形成的共识。东方旭认真地翻看设计稿，美桃便安静地等他，不去打扰。她在想东方旭把自己叫来公司的原因：也许他手头上的某个设计稿没法搞定，正等着美桃给他专业的意见。
“我扛不住了，美桃。”东方旭放下设计稿，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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