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扇·其七

　　周弄月后来知道，赵家父子在赵娴四岁时便被派去了北疆大营戍守边关，近年方归。赵娴九岁那年，其母因病而逝。

　　她幼时身体不好，曾被预言过养不过十岁，因此父兄虽远在北疆，内心一直牵挂着这女孩儿。赵夫人去世后，赵娴的身体反而渐渐好了起来，开始学些骑射武功，但也不过尔尔。

　　她在武学上算得上颇有天赋，性情也活泼，却因幼时总深居简出，在金陵城里的社交圈子并不大。周弄月也是她难得的朋友。

　　周弄月知道，那是个藏不住事的女孩子。她喜欢谁、讨厌谁，自己很难去遮掩。她曾经以为赵娴像洛袖，但洛袖的影子早就留在了两年前的逐阳宫里。眼前的东星阁主青衣黑袍、面容冷肃，那双曾经明媚如许的琉璃眼眸竟也多了几分不可捉摸。

　　周弄月觉得，现在的洛袖，大约是比赵娴更知世故的。

　　——

　　洛袖知道从周弄月这里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周弄月若有私心，她们也不能将她怎么样，只是安若坚持要请她走这么一遭。

　　问询完毕，她道齐王妃慢走。周弄月却眨了眨眼，笑道：“洛阁主不送送我么？”

　　洛袖下意识看了一眼安若，后者却若无其事道：“你送齐王妃吧。我再去看看司璇的伤如何了。”

　　洛袖无法，只得亲自将周弄月送出鸾鸣宫。一路上两人慢慢地走，周弄月道：“许久未曾来拜会东方昭仪了。”

　　“师傅很忙。”

　　周弄月轻轻一笑：“是么，那真是不巧了。”

　　两人就这么一路无话。快到门口时，周弄月道：“我认识赵娴多年，她不是那种有心机的姑娘。你若因为私心嫉妒而随意怀疑他人，将脏水泼向无辜的人，我才真的会瞧不起你。”

　　洛袖停下步子。

　　“——我若说，我有证据呢？”

　　周弄月微蹙眉尖：“什么？”

　　她还要追问，洛袖却只是闭口不言。周弄月有些急了：“你和我说清楚！”

　　“待真相大白之日，宫中上下自会知晓。刚才的话，王妃就当没有听过。”

　　宫门外的辇轿已近在眼前。周弄月扯住洛袖的衣袖：“等等！”

　　“……怎么？”

　　周弄月凝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不知为何你忽然要回青门来，也不知为何你这些日子这般待我。洛袖，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无权干涉你心里怎么想我，但是……就算是死也让我死个明白，好不好？”

　　洛袖同样凝视着她，目光泛起些微波澜，旋即又只是静静的。她缓慢地、却坚定地拨开了周弄月拉着她衣袖的手。

　　“长乐，”她说，“我只是不想再勉强自己，去为一个能在背后捅我刀子的人掏心掏肺了。”

　　——

　　赵娴伤得凶险，但所幸洛袖在后面斩那刺客及时，那把刀并未进得很深，刺客就没了力气。在西辰阁派人悉心照料之下，赵娴的伤势渐渐康复，能够翻身活动了。

　　洛袖去看她的时候，赵娴已经能坐起来。她用肩膀靠在床头喝一碗气味浓郁的苦药，手边放着一卷未合上的书。见洛袖来了，赵娴将剩下的半碗药一饮而尽，脸上竟丝毫看不出寻常千金喝药时的痛苦厌恶之色。

　　“娴儿多谢洛阁主救命之恩。”赵娴费力地朝她欠了欠身，“伤病在身，不能全礼。”

　　“你别动，靠着吧。”洛袖道，“你救了殿下。我才要谢你。”

　　赵娴轻轻一笑：“洛阁主可知，外头都在传，十有八九我就是未来太子妃了。”

　　洛袖道：“确实有此传闻。”

　　赵娴的笑容中带了一丝淡淡的忧愁。

　　“可是……殿下他一次也没来看过我。”

　　她轻叹道：“怎么说我也替他挡了一刀。殿下怎么连来看看我都不肯呢？”

　　“可能……”洛袖一时语塞，“你住清欢宫，殿下或许是不方便吧。”

　　赵娴落寞地摇了摇头。

　　“这宫里殿下是一人之下，若是他想，有什么地方去不得。更何况只是来看我一眼呢。”她低声道，“只一眼，只一眼我就满足啦。”

　　洛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看不透赵娴了，连她都觉得，赵娴对陆钰付出了十成十的感情，一腔赤诚，不求回报。

　　但安若不会骗她。她说赵娴身上有伤，就一定是有伤，就一定在掩盖些什么。洛袖迫切地想知道她究竟隐藏了些什么秘密，这些秘密是否是纯然无害的，是否这一切都只是她们多心了。

　　赵娴穿着宽大的寝衣，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臂。洛袖忽然一晃神，见到一缕暗红从眼前闪过，几乎令她以为那是错觉。

　　她猛然抓住赵娴的手臂。

　　后者被她吓了一跳，睁大了双眼迷茫惊慌地望着她。洛袖才觉得不妥，干咳着放开了她：“只是……我只是见到，赵小姐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这个呀。”赵娴平静下来，却没生她的气，反而大大方方地亮出了右手的手臂内侧。那是一道暗红色的印记，并不很大，图案看不明晰，似乎是从某一点放射状散开的弯曲线条。

　　赵娴道：“不怕洛阁主笑话。这道印子是我小时候自己不小心烫的。”

　　见洛袖有些怀疑的眼神，赵娴微微一笑：“小时候不懂事，偷偷地去家里的厨房玩，见到烧着的柴火也拿起来，不小心就烫着了自己。”

　　洛袖“哦”了一声：“其他地方没伤着吧？”

　　赵娴道：“倒是没有。我小时候痴傻得很，我母亲病着，父兄不在家，我有时候在房间里闷得慌，就自己偷偷出去玩。就记着有一回不知怎么的，掉进了荆棘坑里，全身的衣服都给划破了，满身都是血。我越动越伤，还好没划着脸。那些伤口我瞧着也难看得很，好容易寻来异域的药祛疤，一直都用着。后来习武了身上也经常有伤，便一道也用着。”

　　洛袖饶有兴致：“是什么异域神药？赵小姐可否透露一二，我也给青门的女孩子们备一些。”

　　赵娴笑道：“我又不通医理，怎么懂得这些？左不过是家里人求来的罢了，也不是多好用的玩意儿。”

　　洛袖道：“无妨。赵小姐既然一直用着，想必此番入宫也把药带了来。就容我求一点儿吧。”

　　“这有何难。”赵娴说着便吩咐侍女取了药膏来，“我今日便修书请家人把这药膏的方子写了带进宫。只是洛阁主记着早日还我，我背上这伤甚是难看，一时离不开这药。”

　　洛袖打开盒盖，一股清冽的草药香气扑鼻而来，白玉似的脂膏已用掉了大半盒。她收好药盒，道：“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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