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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套石秘印


  李壑话未说尽,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侍卫通报:“陛下,大理寺卿从西京赶至,有要事禀奏。”

  大理寺卿傅锦程匆匆入内,来到案前,“陛下,西京除了皇子和世子,还有二十多个幼龄童失踪,几百人见到西京上空有非同寻常的巨鹰出没,郊外高树上有幼童残骸,是巨鹰捕食之后所剩。皇子和世子失踪那日,两个孩子在承香殿旁的假山上玩耍,忽然毫无痕迹的消失,现在看来,不能排除鹰劫之祸。”

  李壑曾从江粼月那里听说过,世上有爱以娃娃为食的凶猛巨鹰,可从没想到会让博儿遇上。他想象鹰撕惨状,万箭攒心,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哀泣,“朕苦也罢,为何连皇儿都一个个身遭不幸!”

  傅锦程连连叩首,“陛下!尚无断论!龙武军还在到处搜寻,目前发现的幼童尸身没有一具是皇子和世子的,陛下切勿过忧!”

  内侍递上丝绢,李壑拂面拭泪,众臣陪哭劝慰。

  傅锦程小心翼翼的观察片刻,“陛下,深查之下,皇子失踪并没有与凛王相关的任何证据,有人阴谋叵测,故设迷局,引我大盛手足相残,自毁栋梁!凛王如果谋变,怎会甘愿被困微子岭?”

  吕春祥急急打断,“之前李烮自困太湖,便是剿灭尚彬的障眼法,他故伎重施,又有何难?一个手无兵符都能调动千军万马的人,一触即发,你还说什么证据?陛下,火桶已燃,再难熄灭,没有退路,不能犹豫啊!”

  众臣七嘴八舌,嗡嗡一片,李壑止住眼泪,捏着佩剑的手松开又握紧,反反复复,终于一拍桌案,“够了!朕不想再听,朕会自己斟酌,你们全都退下!”

  吕春祥看着案上的天子佩剑,还不甘心。

  傅锦程道:“吕督治,河东缺兵少将,余督治浴血奋战,你新得白金虎符,手下兵马汇聚,只用来捕风捉影、跟踪盯梢,实在大材小用。”

  余应雷忿哼一声:“不劳吕大人抽手!”拂袖离开。

  吕春祥冷冷盯了傅锦程一眼,率众退去。

  帐外汇集着闻声而至的臣将,议论纷纷,人群中只有一人带着不易察觉的蔑笑,一言不发。

  旁边的北衙司阶好奇,“田副尉,你并不诧异,难道以前听说过食人巨鹰?”

  田阙道:“巨鹰居于高山深峡,世人罕见。它突然一时兴起,离了山林,到街巷密布、楼台重叠的城中作乱,你不觉得奇怪?”

  田阙调离大理寺,入了龙武军,以振威副尉之职随天子东征,品阶仍是低微,看来皇帝还是对万仙阵心有芥蒂,一直不予重用。

  他倒不急,在军中安安稳稳,不到穷尽,怎能显出谁是擎天换世之人?

  夜深人静,李壑对着佩剑,仍是犹豫难断。

  其他天子无论多平庸,一旦有人危及皇座,都不会姑息手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可李壑就算历经背叛和磨难,也没有一夕翻转,丧失仁善本性,变成冷血帝王。

  时至今日,他想起李雍和黄茌,依然满腹唏嘘。他厌恶杀人,伏阙上书那般声势,他没有斩朱承恩,只令其告老还乡,一翼遮天人人痛恨,他下不了手,陇昆变乱,他不忍心处决凛军家眷,连曾在万仙阵令他如坠地狱的田阙,他也不记恨,只当各为其主,一朝归顺,给了个远远的职位,两不相近就好。

  他的确有些嫉妒堂兄,李烮也确实有一手倾覆之能,可是,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吗?难道他承业帝温儒如此,都不能脱离帝王的千古套路,要又一次重复兔死狗烹、至亲相残的悲剧?

  侍卫又来通报,李壑不耐烦的呵斥:“朕说过,要一个人清静!”

  “陛下,秦岭太白山的邝公子派人送东西来了。”

  李壑微微一讶,邝南霄拒绝入朝,他感念邝南霄之助,离开拔仙绝顶时,留赐御笔一枝,若邝南霄有事相告,可凭此笔不受阻碍,直达天听。

  邝南霄派人送来的正是这枝笔,外加一枚貌不出奇的印章。

  章底平平,没有刻字,李壑精通金石,细观之下看出门道,取朱砂来蘸,在绫绢上印出一块无字红方。

  反复再蘸,印了数次之后,章底渐渐现出纹路,印痕显露形迹。

  继续一遍遍印,字形越来越清晰,是个小篆“心”字。

  原来这貌似一体的章实际是用两种近似的材质做成,一种溶于朱砂油泥,久印方显,到了外行手中会被当成无字印章,不致泄密。

  邝南霄心知天子所长,令柘石坊宋竺连夜雕了这做工精巧的“套石秘印”。

  李壑若有所悟,邝南霄是在提醒他,“反复印证,才可见心”。

  李壑在拔仙绝顶听信谗言,疑心邝南霄不轨,一错之下,差点丧命。忠奸之辨,似是而非,如今的李烮,何尝不是类似处境。

  李壑不是没有试探,李烮的每一步,他都反复揣测。

  此刻他受邝南霄点拨,忽然明白,不仅是他在一步步试探堂兄,李烮之所以冒险独来,风口浪尖不闪不遁,静候微子岭,亦是在反复试探和印证天子之心,否则以堂兄的果决,何待今日。

  李壑捏着印章,想起李烮甘冒奇险,扫平羌逻,想起益州让位,伏在堂兄肩头痛哭,想起李烮承担重负,夺回江山,兵不血刃收复西京,想起李烮孤入江南之前,推心置腹,郑重嘱托。

  堂兄,你我若还互相信任,就再试彼此最后一次,过了这关,天地豁然。

  次日清晨,李壑将吕春祥召入帐中,面前摆着一只御酒壶。

  “吕爱卿,凛王平定江南,奔波辛苦,朕令你为御史,把这壶酒带去微子岭,送给凛王,就说是朕亲赐,以犒军功。”

  吕春祥的眼光在壶上逗留片刻,“陛下,倘若凛王拒饮此酒呢?”

  李壑道:“抗旨是逆君罪,移押大理寺。”

  吕春祥面露难色,“微子岭下围聚着哗变士兵,移押凛王,只怕不易。”

  “吕爱卿,朕已赐你白金虎符,你自当安抚潞城军,使之协从归顺,如果兵乱难控,你有除逆杀决之权。”

  “臣领旨!”

  吕春祥出了天子营帐,低头细看,这酒壶是天子行军打猎时便于携带的白瓷龙纹扁壶,两侧有耳,小口卷沿,壶口黄封盖蜡,印鉴清晰,是天子亲自封装,以防有弊。

  李壑精于金石篆刻,有一双妥帖巧手,旁人若想在壶上动手脚,一丁点儿蛛丝马迹都看得出。

  吕春祥盯着这壶,仔细回想天子的神情语气,心中思量万千,不留意脚下一绊,身子前倾,就要跌倒,旁边的一名值守将官伸手一扶,连人带壶托稳。

  吕春祥正正冠帽,匆匆瞥了那将官一眼,径自回营,暗想费力琢磨酒干什么,到时潞城兵乱,就凭“除逆杀诀”四字,还怕没机会收拾李烮。

  微子岭山顶的三仁祠四面都是吕春祥的淮南军,山下聚集着潞城新军,里三层外三层。

  新军嘈杂混乱,说要见凛王,其实是拖延不上战场,淮南军与他们互相推搡,大小冲突几次,双方俱疲,现在彼此干瞪,阻隔相耗。

  三仁祠正殿供着微子、比干、箕子塑像,李烮和随从们坐在香案前围着炭盆取暖,守护祠堂的老者端来茶果饭食。

  天色渐晚,门外响起兵戈交击之声,混着咒骂和弓箭之音。

  李烮的随从们奔到门口张望,听动静是潞城军截了淮南军的樵采粮担,双方又争执起来。

  守在殿外的淮南军抽刀拔剑,分派人手,循声奔去。士兵们最怕饥寒,不能烧火造饭是要拼命的。

  随从们回到殿中,喧声渐远,没多久,后窗开了条缝,一人无声滑进,摘下头盔,身着淮南军衣甲。

  李烮伸手拢火,“任栈主,你每次出现,面目都不一样,是要考较我们眼力吗?”

  任朝晖颇为愧疚,“殿下,没想到微子岭围得这么紧,我藏了两天都找不到时机,只好等到他们疲乏烦躁,搅了个空进来。”

  “久闻芒秋栈主口技如神,可仿万物,果然名不虚传。”

  随从们这才明白,哪有什么截粮纠纷,是任朝晖的唬人把戏。

  任朝晖一边说话,一边脱去盔甲,换了巾帽,变作普通仆人。圈围在外的淮南军不曾细数李烮到底有几个随从,任朝晖其貌不扬,举止自如,倒似一开始就在祠里一样。

  任朝晖凑到炭火盆边,瞟着外头的动静,声音压得极低,“王帮主传信,吕春祥被授为御史,携天子犒军赐赠,正在来微子岭的路上,明日就到。芒秋栈和衍帮已经混在潞城军中,如果需要,可作接应。”

  他犹豫片刻,从怀中取出一物,交到李烮手中,“邝公子早就捎来这个,我之前没拿出来,只盼到不了这一步,看样子,还是邝公子更了解殿下。”

  李烮低头,手中是个普通白瓷小瓶,里面有一颗暗红药丸。

  任朝晖一叹,“朝廷那些逼死人的手段,殿下想必清楚,鸠毒、水银毒、金屑毒、鹤顶红……再厉害的赐死之毒,只要先服此药防着,均能化解毒性,不伤元本。不过这解毒药也很猛,必须两强相抗,倘若无毒而单服此药,会令人大病一场。”

  李烮凝视药丸,“邝公子的身世,我从雪崚那里听过一些,他为我费心舍血,此恩深重。这些年他明里暗里相助,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亲自拜谢。”

  “殿下猜得不错,这的确是邝公子的血做成的药,他幼年是试药童子,宫里那些有名无名的剧毒之物,他来回消受得多了。为保万一,这丸中还配了三十几种药材,反复测过药性,初成时腥气迫人,邝公子特意让许执坊加了香剂中和,变得无嗅无味,服用时不露半点痕迹。说来说去,防小人甚于防天子,殿下即便心里坦然,到底命非儿戏。”

  李烮将瓷瓶攥在掌中,“我这条命承重受惠,怎会儿戏。邝公子既然有此预备,天子那边,想必也已蒙他所示?”

  任朝晖目光烁烁,“殿下,当年郯军席卷秦岭,太白宫力助天子脱困,你以为邝公子仅仅是为了辅佐承业帝?这次他两向取衡,若还是不能帮你和天子彻底疏通,你和承业帝之间,仍是终有一选。”

  李烮缓缓用铁钳拨弄盆中的木炭,“任栈主,若是早几年问起来,说我不作称帝之想,那是假话。以前年轻狂傲,觉得世上本无难事,只是没人有能力让一切变得简单,倘若江山在手,我必重织经纬,扫除杂恶,令乾坤清明,四海太平。我不惧千夫指摘,万人瞩目,不怕离经叛道,负重斩棘,只因我坚信别人难以做到的,我可以。”

  “可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自己并不想成为一个孤立绝顶、俯瞰苍生的人。逐权好势者夺取帝位,是为私心,而我的私心,却在牵着我远遁。现在就算天子再让位一次,我也拒而不受。那些造福黎民的大业、保疆卫土的重任,我仍会热血抛洒,尽己所能,但我不愿矗立巅峰,至尊之处貌似可以掌控一切,却被一道无形屏障圈着,我就算竭尽全力,也未必能破除,它会禁锢我终身,把我真正在意的事,隔绝得连最后一点微末的机会都不剩。”

  李烮自言自语一般,炭火映照下的脸庞明暗深邃。

  任朝晖以前罕有机会细看凛王,即使离得近也不敢直视,此刻一端详,被深深吸住,不由神思走岔。

  寻常的俊伟男子出众在哪里,他总能说出个明细,唯独李烮,仿佛万流交汇,无可形容。

  窗外有夜鸮鸣叫,任朝晖收回目光,“殿下真正在意的事,是什么?”

  李烮沉默良久,没有回答。

  任朝晖隐隐明白,意味深长的劝道:“帝位在大多人眼里是利器,而非屏障,殿下怕被禁锢,因为你是渴求纯粹的真正君子。这世道,君子舍,小人得,你天性高贵,难以低就,可你是否想过,既然你在意的事,机会十分微末,就算你舍了江山,忍受诽难,也未必能如愿,这一切可有所值?”

  李烮搓了搓手,“我每次出战,虽有必胜之念,却知结果万变。人生征程一场,尽力而已,不在输赢。”

  他说得潇洒大度,心中却不轻松。

  夜深之后,几人东倚西靠的休息,李烮仍然醒着。

  他从怀中摸出锦囊,取出绘有半部茭渚棋局的绫绢,反复审视。李烮,你是渴求纯粹的真正君子吗,你令叶桻远去西北,和雪崚长久分离,难道没有半分私心?江粼月被关狱中,你可以设法使他免罪,却只是旁敲侧击,未尽全力,君子二字,你何敢当。

  默默收起绫绢,一个人踱向三仁塑像,出神沉思,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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