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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貌合神离


  “那晚老雕将我拉去北斗寨地牢,倒吊起来狠狠鞭打,只因他嫉恨夫人对我的那一笑,哪怕我在夫人眼里只是个没长开的孩子,可别人拥有了他想要的东西,他就会发狂。”

  “我在牢中躺了几日才被放出来,蹒跚回到堡中,夫人看我的时候眼中都是温婉的歉意,她让琅珂偷偷塞药给我,可再也不教我吹奏乐器。”

  “鹰喙峰是教首闭关之所,旁人不可涉足,只有简陋的房舍,老雕不想委屈了夫人,要在峰顶亲自搭两间结实挡风、耐寒避雷的房屋。”

  “夫人花了两天绘出一本造房图谱,老雕大喜,令白虎寨赶铸大小不等的铜块,谁也不明白那些铜块怎么用。老雕自己将铜块一件一件搬上峰去,忙了一个多月,终于大功告成,当晚便横抱着夫人踏过铁索,移居鹰喙峰。”

  “夫人要回堡中的时候,他就抱着她下来。夫人害怕铁索下的万尺空谷,每回都紧闭双眼蜷缩在他怀中,那似乎是老雕最高兴的一刻,有时候他会故意脚下使个花样,铁链摇摇晃晃,夫人只得更紧的搂住他的脖子。”

  “那段时日,我偷偷想,夫人终于开心些了吧,因为每当月光明亮的夜晚,峰顶就会传来清畅幽远的琴声。”

  “有一次我到青龙寨跑腿,天黑的时候刚好看到初升的圆月,鹰喙峰伸进硕大的月盘当中,犀利的钩嘴轮廓清晰,峰顶有一棵孤树,宛如老鹰头顶张开的羽冠,树下是一个盘坐抚琴的女子剪影,身姿清秀,缥缈高远,任谁见了,都会认定她是月宫中的仙女,只有迭迭入胜、回荡峡谷的琴音证明她还在俗世。夫人的琴声,真是令人食不知味的天外之曲。”

  “琴音引得一对巨鹰常来落脚,夫人有了风伯、雨师两位懂得乐律的鹰友相伴,多少要比以前开朗,那是老雕与夫人最平和的一段时光。”

  “可上天并不眷顾这对夫妇,他们成亲后的六年间,夫人三度怀孕,三度小产,三次均是男婴。老雕求子心切,可以想象他每次从激动欣喜到悲伤空虚,是何等摧人肝肠的折磨。夫人倒还平静,只是第三次小产之后,身子难以康复,请遍名医也不见效果,夫人为了养病方便,不得不搬回神鹰堡中。”

  “有一天我正在夫人的卧房外用小炉煎药,忽见老雕手中捏着一张薄纸,兴冲冲的奔来,到了近处却又放慢脚步,无声走近,似要给夫人一个惊喜。”

  “琅珂正在床边陪夫人讲话,只听夫人叹道:‘是老天罚我,只怕生下来的儿子会长成他爹爹的帮凶,所以一个一个,收回去干净。’”

  “琅珂连忙劝慰:‘夫人别说丧气话,生下的娃娃未必随爹的脾性,兴许会象夫人一样心善多才呢!我猜下回若是个女孩儿,一定大吉大顺,我看教首心疼夫人的样子,要是有个和夫人一模一样的女儿,只怕欢喜得牙齿都要化了!’”

  “老雕站在门外,脸上露出一丝隐藏不住的向往,谁知夫人道:‘若是女儿,未必会去做他的帮凶,但少不了要用沾血的金银珠宝给她作嫁妆。我自踏入这神鹰堡起,便成了罪恶之人,就算在鹰喙峰上不闻外事,自欺欺人,我的女儿又真能干净么?琅珂,我现在已经想明白,其实我根本不想要孩子,他的孩子。’”

  “老雕浑身震颤,原来这些年来,虽然夫人再也没有提及教中之事,虽然他百般取悦她,疼护她,可她心中的疙瘩根本没有融化,反而越结越深,她仍是嫌他满手血腥,毒辣肮脏。”

  “老雕手指一收,一声不吭的将那薄纸攥成一团,扔进我身前的小炉子里,转身离去。”

  “我偷偷将那纸团拨拉出来,展开一看,烧得只剩一行字,不过还是能看出那是个药方。老雕曾说,他会想方设法不计千金,从皇宫御医手中求得为妃嫔安胎保子的秘诀,想起他之前的兴奋,这必是他期待已久来之不易的方子,可这千金药方,眨眼成了无可挽救的灰烬。”

  “自那以后,老雕仍然天天来看望夫人,可每次都不远不近,仿佛例行公事。他将心思精力全都挪到武功阵法之上,不时将各寨寨首、使者叫来堡中演练,大声呵斥,要么就是一人冥思苦想,在沙盘中刻刻划划。夫人能下地走动的时候,也会观看厅中的演练,可从来都不出声评论一句。”

  “大夫说,夫人久居潮冷多雾的高岭,不易康复,应该换个温暖平和的居所,有利身心,夫人思念江南,便想由琅珂陪着,回笎溪竹舍休养一段时日。老雕一口应允,说自己也正打算闭关九个月,苦研武学,所以他没有亲自随护,只令当时的青龙寨首纪铁离送夫人走水路东下。”

  “夫人离开的那日,出堡下了台阶,一阵山风吹过,檐上的几串铜铃叮咚作响,她驻足回头,露出新奇的笑意,‘以前怎么没留心过,原来檐上的铜铃这么好听。’”

  “这九个月,老雕潜心不二,铁意完善神鹰阵法,所以破例将我带上鹰喙峰,伺候他的饮食起居,省得他还要在这些琐事上花功夫,反正我在教中地位卑下,也没人闲话。他有时在舍中一连多日足不出户,有时在峰顶来回踱步,眉头紧锁,我不敢多说一句,生怕扰他心神。”

  “有一天我从铜缸里拎水,摔了一跤,弄得浑身透湿,他勃然大怒,‘我身边居然有这么笨的人,真是颜面扫地!’于是极不耐烦的教了我一大堆步法,让我两日练会。我怕被他毒打,一刻不停的苦练,谁知两日后他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老雕不吝传武,教中上至寨首、下至小卒都得过他的指点,可他脾气暴躁,让他授艺是教中头等可怕的事情,绝不是什么荣耀,大伙避之不及,不过我连最低等的小卒也算不上,他根本不会花精力来考较我的武功,所以我能日日得他亲传,却没有皮肉体罚之苦,算是教中独一无二的幸运之人了。”

  “我没顾虑,又没多少事做,乐得在峰顶认真习武,老雕看在眼里,就当是一只小狗在旁边自娱自耍。那年鹰涧峡从春到夏有很多个晴夜,银河如练,星辰满天,老雕站在树下长久仰望,似要从玄幻星空中窥探神机。”

  “他连看百日,又在舍中闷了两个月,突然在一天半夜时,大步冲到鹰嘴尖端,对着峡谷畅笑三声。我惺忪爬起,等他开口吩咐,却见他眼中的骄傲和得意渐渐黯淡下去,化为深深的空虚失落。”

  “他盘膝坐下,长发风乱,背影孤单。那时候已离夫人的归期不远,他哑声道:‘明日你就回堡中去,那些书屋很久没有好好打扫了。’”

  “我不知哪来的胆气,一句憋在胸中的话冲口而出:‘教首,女人一旦当了娘,什么都会变,到时候她心中只剩下你和娃娃,再也没有其它,你何苦那么在意她曾经说过的话?’”

  “老雕难以置信的眯眼斜瞥着我,暴喝了一个字:‘滚!’”

  “夫人回来的那天黄昏,我和老雕在鹰尾坪上相候。我接了夫人的琴,老雕忽然一转身,将夫人背在背上,笑道:‘你累了,我背你上台阶!’”

  “夫人见他忽然象孩子一般,十分诧异,可无论她怎么敲打挣扎都无济于事,只得任他背上岭去。”

  “进了神鹰堡,走到一座蒙着布的东西跟前,老雕仍不放她下地。我伸手将布揭开,夫人更加惊讶,原来那是一座一人高的陶俑,塑的是一个头戴斗笠的少女骑在骆驼上看书,捏得粗糙,绘彩拙劣,烧得倒是很瓷实。”

  “老雕满脸得意,夫人忍不住一笑:‘你做的?骆驼象羊羔,斗笠象锅盖,人胖得没有腰身,难道你初见我时,我就是这个样子?’”

  “我在一旁添料:‘教首为了这件旷世杰作,累了好几个通宵呢。’”

  “夫人伸手捶他的肩,‘快放我下来!’”

  “老雕摇摇头,‘是要放下来,但不在这儿!’一纵身,背着她跃上凌空的走廊,直奔卧房去了。”

  “我掩嘴偷笑,琅珂却怔怔瞪了一会儿眼,叹了口气。”

  “天黑下来,我在柴房烧了水,拎上楼倒入卧房隔壁的浴桶中,预备给夫人使用。听到隔壁门开,我伸脖子向外一瞧,夫人披衣走到扶栏边上,老雕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怎么,不想做母亲,现在连妻子也不愿当了?’”

  “我看不见他本人,只能看到他浓重的影子象泼翻的墨一样淌出门外,他的声音如此冷峻,令我腑脏抽搐,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寒战。”

  “夫人低下头,背影如同掉在陷阱里的鹿,‘我太疲劳了,何况久不同房,实在不适。’”

  “老雕冰立片刻,走上前环住她的肩,俯身在她耳后亲了一亲,‘云儿,是我太急,你快回去歇着,别冻坏了。’”

  “那以后的日子平静如常,可又似乎暗结秋霜,让人摸不着边际的寒冷。重阳节之夜飘起一场萧瑟的冻雨,老雕在堡中宴请各寨,散席后,他看着空乱的厅堂,百无聊赖,一步一顿的走到夫人卧房之外,默立片刻,推门而入。”

  “我在厅上收拾杯盘,打扫桌椅,一直忙到三更,正在熄灭最后一盏鹿角灯,老雕突然夺门而出,冲到问星台上低吼一声,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老雕淋在雨里。”

  “他淋了一盏茶的功夫,又大步流星的踏回堡中,虽然浑身透湿,那气势却怒发冲冠,剑拔弩张。”

  “琅珂吓得跌坐在地,他一脚将那丫头踢出三丈远,闯进卧房,砰的将门关上,带起的风吹灭了最后一盏鹿角灯,堡中一片黑暗。许久之后,才有两道无声的闪电,将堡中照得惨亮。”

  “夫人再度怀了孕,原本沉静的脾气越发寡淡,无论老雕怎么哄,她都默不应声。”

  “老雕无计,只得另寻途径发泄郁闷,他在沙盘上撒满铜珠,向各寨演示改善后的神鹰阵法,那些铜珠的变化复杂奥妙,与先前的阵法大为不同,哪是一时半刻看得懂的,何况他毫无耐心,根本不愿一再讲解。”

  “这可苦了诸位寨首,大伙坐在沙盘周围挑灯琢磨,熬成了兔子眼,次日率领寨中人演练,仍要遭他痛骂甚至刑罚,堡中一片哀嚎叫苦之声。”

  段峥听到此处,颇为感慨,指指自己的脑袋,“不错,我这头发眉毛,全是那会儿变白的。”

  叶桻倒了一杯酒,递给白虎君。

  谢荆说得口渴,亦饮了一杯,继续道:“夫人不管堡中有多大的动静,都不问不睬,眼光有时也在沙盘上停落一阵,大多时候她都象影子一样,缓缓穿弋于各个书屋。”

  “一天下午,夫人手按肚子坐在朝南的窗前,她要哪本书,我便登高爬低的给她取来,可我发现她并没真的在看书,她的脸一半光一半影,翩浮出神,带着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浅笑,象风中微醉的百合,那样淡蓄、脆弱的幸福和满足,我从来都没见过。”

  “我一边摆放书册,一边劝她:‘今日阳光大好,夫人何必闷着,叫琅珂陪你出去走走多好。’”

  “夫人一动不动,半阖上眼,向着窗外轻轻道:‘谢荆,你不知道,这世上有的地方纯澈透亮,有的地方阴森晦暗,一步踏错,便是光暗永隔,再好的太阳也帮不了忙啊。’”

  “次年,夫人生了一个女婴,因为头三胎都没能保住,这次并未有什么期盼,谁知应了琅珂的吉言,娃儿呱呱坠地,于是夫人给女儿起了个小名,叫作小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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