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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天子回銮


  林雪崚放缓脚步,胸口有些发热。

  这两年的征战和考验,虽然流血伤痛,却是脱胎换骨的磨练,人生之境再不相同,这一切,都源于这个背影的开明和信任。

  轮车上的人生于不幸,却悯怀大度,身不能动,却能除去天子身边的奸佞,武功全失,却可以不用杀戮而退六万敌军。

  她眼眶温湿,看着莛荟笑盈盈的把轮车转过来,“霄哥哥,林姐姐回来了!”

  邝南霄风貌依旧,脸颊比昏迷时清瘦,眼中透出波澜不惊的欣喜。

  林雪崚心绪如潮,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拜倒,语声微哽,“弟子叩见师父,恭贺师父渡过大劫,醒世回生。”

  邝南霄笑道:“不得了,被你这么一拜,我真觉得自己是行将就木的耄耋了,一路辛苦,快坐。”

  林雪崚在旁边的竹椅子上坐下,莛荟左右寻找,“霄哥哥,圆宝二世呢?”

  衢园的圆宝和老肥一样,成了难民的急粮,丁如海几日前给莛荟带来一只和圆宝花色相近的兔子。

  圆宝二世越狱的本领比圆宝本尊更胜一筹,此刻笼里空空,踪迹全无。

  邝南霄道:“你出去前还在,刚才我没留意,不知它躲到哪儿去了。”

  莛荟撅起嘴,“霄哥哥,人家就离了一会儿,你都不帮忙看着。”

  “小荟,兔子跑去山野里自由自在,不是挺好的?”

  “山里到处都是野兽,要是给狐狸老鹰吃了呢?”

  “它机灵得很,没那么容易被吃掉。”

  两人一来一回的拌嘴,武晖道:“邝夫人,你别急,我去找。”挽起袖子出了门。

  邝南霄皱眉,“小荟,哪有不招待客人,先劳累人家的?”

  莛荟冲他扮个鬼脸,进屋去备饭菜,邝南霄无可奈何的一笑。

  林雪崚忍俊不禁,“霄黯千颜”和以前最大的不同,不是身不能动,而是多了油盐酱醋、小夫小妻的凡尘之气。

  微风吹过,落叶簌簌,她拂去落在邝南霄身上的叶子,帮他盖好薄毯,“师父,你身上还是一点知觉都没有?”

  邝南霄蜷起手指,“起初毫无知觉,现在略有一点,但很僵硬,象冻在冰里,仍是拿不了东西,做不了事,废人一个。”

  林雪崚柔声安慰,“开始有知觉,这是好兆,你受那么重的伤,又昏睡两年,自然得一点一滴的才能恢复。”

  邝南霄轻叹:“我没什么,只是处处辛苦小荟,让她年纪轻轻受此拖累。”

  他不是诉苦,语气十分平淡,眼里却埋着很深的痛楚。

  “师父,你别多想,小荟双亲已逝,哥哥又不在身边,她对你的依赖,并不比你对她少。”

  邝南霄笑着岔开话题,“你辗转万里,好容易回来,怎么净唠这些家长里短。”

  林雪崚娓娓讲述这两年的经历,邝南霄听罢,沉目看着地上摇摆不定的树影。

  “雪崚,灭王郯收西京,并不意味着太平,朝中依然忠奸并存,各域小乱未息,都有自己的算盘,内政不稳,外危未除,一旦平衡不好,小乱又会变成大乱。两万凛军失踪,北境风云动荡,启明军休闲不了多久。”

  林雪崚默默看着手上的太白指环,“师父,不知为什么,师兄离去时,我心里有很不祥的预感。唉,义军都象他一样,愿为李烮效命,可我到现在仍不知道,让义军背了宫训,成为李烮的突军,是对还是错。”

  武晖拎着兔子跑回院中,“邝夫人,是不是这只?”莛荟探头一瞧,“就是它!”

  她将二世关回笼中,一边招呼大家,一边将邝南霄推进屋内。

  林雪崚对着饭桌搓了搓手,“小猴子,你的厨艺真是一步登天。”

  莛荟笑眼如弯月,“山鸡是荀统领送来的,石尖菜、灰儿菜是我夏天采了腌好的,野木耳是今晨去林子里摘的。”

  这晚莛荟留雪崚过夜,两人挤在一张床上,要是还在衢园,肯定会推推闹闹,说笑通宵,可这回莛荟只粘了一个时辰,便披衣离开,她每晚都要定时照顾邝南霄翻身和起夜,久而久之,脑中就象有个滴漏,准时无误。

  昔日缠人的小猴子变成了尽职尽责的持家女子,世道如此,没有活得轻松的人。

  林雪崚听着山风流水,兽嗥虫鸣,把青衣布偶摸出来放在枕边,侧身一叹,合眼安睡。从几时起,这样平淡无奇的日子成了不可贪求的奢侈。

  承业三年岁末,天子回銮,李烮在城外整军候驾,远处旗杖招展,华盖醒目,天子御辂辚辚而至。

  李壑静坐车中,听着响动,问侍乘的太监:“外面又下雨了?”

  “陛下,晴空万里。”

  李壑呆呆望着帷帘,好象伸手一掀,仍能看到离开西京那天的雨幕。

  粗粗一算,当时随行离京的人,竟有近半再也没能返回,帝都的晴空,他们永远看不到了。

  李壑拭了拭脸颊,衣袖上洇开一道湿痕。

  回程迢迢,他一路都在暗暗发誓,那个懦弱无主的承业帝,已经和王郯的头颅一起腐化成泥,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任人宰割,他也有盛太祖李钺硬朗的血脉,帝王这个角色如同烈马,不想被它掀下来,就只能驾驭它。

  李烮和百官一道护着天子仪仗缓缓入城,进入太极宫。

  李壑步下御辂,环视这个令天下豪杰流血搏命的地方,四周仍然回荡着一波波喊杀,浮现着浓烟火光和剑戟之影。

  各殿经过冲洗和修整,威严依在,只是脚下的石缝中冒着还没来得及清除的枯草,角落还堆放着焦砖碎瓦,给冬日的宫城增添了几分荒凉陌生。

  李壑缓缓踱上台阶,在太极殿外的白玉雕栏前转过身,面向群臣。

  “朕即位三年,承洪业,奉宗庙,以遂群生之和,然而长于深宫,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天谴于上而朕不寤,人怨于下而朕不知,以致灾祸连绵,外番乱境,贼子乘衅,肆逆滔天,万品失序,九庙震惊。永思厥咎,在朕一人,痛心靦面,悔无所及!今朕痛自刻责,众卿听诫:立政兴化,必在推诚,忘己济人,不吝改过,当今务在禁苛暴、力本农、兴民利,朕将明兼听,止偏信,力图宏远,颁布新令!”

  百官感泣,拜伏于阶,齐呼万岁。

  次年正月,李壑改元“天复”,一面颁诏安民,犒赏诸军,大赦天下,一面采启新臣,勤政纳谏,更除弊制,并且痛改盛廷奢靡之风,严控用度,朴行简膳,连殿宇的修葺也被置于兴修水利之后。

  短短半年,大盛国土有了上下通达的复苏迹象。

  立夏过后的一天,一只不起眼的青布小轿落在凛王府东角门外,中书令杨柬低身出轿,进入府中。

  李烮收复西京,威望中天,恢复了凛王的爵位,他议政有度,行事谨敛,来客大多谢绝,杨柬登门,是为会棋。

  凛王府以前的仆役在西京劫乱时流散,天子回銮后,李烮从李壑拨赏的仆役中择用一半,打理杂务。

  杨柬看着府中人少物疏之景,不由感慨,“住在这个空壳子里,不觉无聊?”

  李烮在汋杯亭中铺开棋盘,“一个临时落脚处罢了,以前塞满不感兴趣的东西,也是无聊。”

  杨柬在亭中坐下,“一翼遮天肆虐西京时,各大亲王联手悬赏,而凛王府失窃,殿下一笑了之,看样子匪盗上门,你还求之不得。”

  李烮布好棋子,“不是被一翼遮天拿去,就是被王郯拿去,也许我开了天眼,知道迟早是别人的,纠结无用。”

  两人对笑,杨柬为客,执棋先走,边下边问,“殿下可还急着回陇昆?”

  李烮一顿,凛军失踪未明,陇昆兵力重损,急需补建,大盛北境薄弱,花讫勒和乌日勒趁安北军南下的时候,争先恐后的进入盛境抢掠军资,侵占疆土,掳民为役,屠烧村镇,百丽也趁火打劫,扩张渔利,他怎么不急。

  可他交回总帅兵符之后,李壑只还给他虚空的王爵,并没恢复他旧时的陇昆兵马总督之位。天子让太史琦还师北庭,给安北军补了兵饷,让傅锦程继续调查凛军失踪案,留李烮在西京,说堂兄尽可放心,征战辛劳,暂且休养,各域尘埃未定,还需向堂兄求策。

  杨柬推砲阻马,“说天子对你没有忌惮,那是虚言,可说他需要依仗你,也非假话,眼下虽然流民归乡,恢复耕种,可盛廷内外,何曾真的太平。”

  天子回銮不久,就爆发武将、内侍之争。以穆德为首的太监不露痕迹的制造假象,说陆明昱仗功自负、勾结官僚、受贿渔利,所得之财都用来培植龙武军亲信,把天子卫队变成了陆家军。

  李壑虽不全信,可对李雍的京兆府卫队心存余悸,他不想继续依赖宦官,也不想让武将独大,思前想后,任命陆明昱为岭南观察使,到王郯起事之地收拾残局,陆明昱独自南下,如同流放。

  穆德也被贬离宫城,李壑将龙武军交给新提拔的总管太监,觉得内侍领军,不会偏得太远,之后又用新任朝臣制衡宦官,在门下侍中谢思芩的提议下,废了太监掌管的“宫市”,断了内侍向商家收取“进宫钱”的勒索,大快人心,可朝臣和内侍的争斗又变得尖锐。

  李烮不紧不慢的抽砲捉卒,“天子左右权衡,如履薄冰,未见得是坏事,他历经生死,长了胆量,有胆是有为的第一步,现在正是他试探决策、增加信心的时候。我告休这些日子,朝上还在议论谢侍中的‘削藩三策’?”

  门下侍中谢思芩出身翰林,写得一手好诗文,极有抱负,是近年难得一见的才臣,可他象李壑一样,急于证明自己,激情锐气有余,城府韬略不足。

  杨柬道:“‘削藩三策’要各域恢复兵员番上宿卫,取消督治爵位承袭,由尚书省直接任免州史以上的官吏,土地、户籍、税赋直接呈报户部,消减各域集兵、吏、财于一体的大权,虽然思路切中,可实际状况棘手,沉疴难以速治,怎可一概而论,一旦拿捏不当,天子又是引火燎身。”

  李烮观览棋局,“藩重则中空,藩弱则无人拱卫朝廷,自古症结如此。其实天子并未一概处之,他想‘以功治藩,诚者多权’,谢侍中这些并未推行的朝堂高论,是有的放矢。”

  杨柬细思其意,当今各域,剑南梁安因为力拒羌逻,接纳流亡天子,忠诚恪己,加封西川王。山南郭百容在伐郯之战中劳苦功高,封佐忠侯,再赐金言印。

  河东张鼎臣出身平民,河东权贵不服,数州自立,不服管束,天子令张鼎臣着力招讨,也算倚重。

  淮北余应雷虽无大功,毕竟曾经勤王,又有整治运河的经验,天子赐其踞留东都,赠了个实惠。

  淮南吕春祥归还本境,发现江南尚氏趁淮南空虚,向北扩势,占去长江以北若干重镇。吕春祥上书天子,要讨回失地,天子表面安抚调解,暗中从东都向淮南拨粮运资,给吕春祥撑腰,淮南、江南剑拔弩张。

  杨柬手捻胡须,“殿下可知,江南又未按时上纳漕粮?水灾已过三年,就算大灾当年,一个杭州仍能养下几万江南军,尚氏囤积多年,私储之足,难以估量。”

  现在一想,削藩这通议论,的确是有意敲给江南域听的警钟。其他各域,天子口上打压,实则拉拢。

  李烮微微皱眉,“又未上纳漕粮?尚彦之前避免与王郯正战,握兵保境,作壁上观,也就罢了,天子就算耿耿于怀,一时半刻也不会动他,现在江南囤粮扩地,咄咄逼人,并不象尚彦的惯常之风,按这个老狐狸的脾性,他起码还会虚与委蛇的韬养十年,再作称霸之想。”

  “殿下,我听那一带的传言,尚彦一直以身患风痹为托辞,结果自咒不吉,真的病垮了身子,近年来他很少露面,江南督治府的实权都落在他的儿子尚彬手里。现在尚彬忙着与吕春祥争夺江北,急需同盟,拉拢湘赣,江南尚氏与潘云聪本来就是世交,若非战乱,尚彬已经娶潘云聪的女儿作了正妻。潘云聪和郭百容同在伐郯之战中效力,却没有被天子嘉奖,应该是受了尚氏的牵连。”

  李烮沉默不语,如果尚彦是步步为营的老狐狸,尚彬就是野心勃勃的獒犬,江南落在尚彬手里,会是提前炸开的爆竹。大盛元气未复,北境风云叵测,江南蠢蠢欲动,这盘棋不容喘息。

  一分神,被杨柬连吃几子,双砲双車围逼主将。

  李烮凝眼细观,自弃一马,破开死局,一串绝杀反攻。

  杨柬招架不住,摊手认输,丧着脸道:“你总是赢,就不怕失去我这个为数不多的棋友?”

  李烮轻笑,许久没有下得过瘾的对手了。

  这日傍晚,李烮派人给太白山送去一封密信,然后到两仪殿谒见天子,“陛下,臣有事请奏。”

  殿中人稀,铜雀香熏散出微紫的烟雾,李壑放下手中的奏折,“堂兄何事?你来得巧,朕也有一件事,正想告诉你。”

  “陛下,臣想念阿迪,想回守月城看他,请陛下恩准。”与其被圈在京城,不如设法先回陇昆。

  “堂兄,真是巧,这正是朕想给你的惊喜,朕知道你思念堂侄,前些时日已经让驾部郎中前往守月城,去接阿迪了。朕的博儿想念病故的兄长,总是闷闷不乐,阿迪来了,两个孩子刚好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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