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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一夕剧变


  叶桻埋葬了角宿使者,沿金山余脉南下,回到位于陇昆边界的咸泉守捉。

  咸泉地处偏僻,守军很少,叶桻一面写信向凛王报述,一面思忖着去守月城通知孔良。

  还没写完,窗外一亮,山坳里窜起火光,起火处是附近的村落,只有不喜欢游牧的汉人才会屯田定居,这么偏远的地方,村子里有七八户人家就算稀罕,火起得猛烈,极不寻常。

  守捉使带人前去查看。叶桻匆匆收笔,让一名小卒把信送到远墩驿,陶伯钊会派人将信送往中原。

  小卒走了之后,叶桻出门上马,向起火的方向赶来,远远就见村里房舍焦烟滚滚,村口山坳中的空地上燃着一只半月形的火圈,三四百名葛禄族的青壮牧民围在圈外,身背弓箭,手持长刀利斧,火圈当中堆着焦尸,一名兀勒族妇女披头散发,伏在圈外大哭。

  咸泉守捉使浑身泥土,正在与重重包围的牧民激战,他的坐骑侧卧在地,跟着他的士兵一半东横西躺,另一半呆立在侧。

  叶桻惊愕之际,一名葛禄牧民手举火把,指着叶桻高喊:“又来了一个汉人!”

  字句简单,叶桻完全听得懂,十几个骑着马的葛禄人冲杀过来。

  叶桻皱起眉头,一夹马腹,迎面而上。

  来的都是平民,他只挡不攻,策马低头,风驰电掣,持剑探身,擦着火圈一挑,撩起一大片带火的断柴碎木。

  乱坠的流火把人群逼开一条豁道,叶桻趁此机会倾身离鞍,抓住守捉使的革带,狠狠一提,将他捞上马,奋力冲出包围。

  身后喊杀不绝,叶桻匆匆回头,在乱影当中看到那兀勒族妇女向前一扑,投火自尽。

  叶桻在山谷中兜了半个圈子,牧民们仍然驰马追击。

  守捉使多处受伤,惊魂未定,“我不知这么多葛禄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说月鹘王回世,不再屈服于大盛,让汉人离开月鹘,不走则杀!”

  叶桻胸中一震,这么快就要天翻地覆了吗?

  他听守捉使叙述,那兀勒族的妇女嫁了汉人在此定居,目睹丈夫惨死,悲痛自尽。那些呆呆矗立的咸泉士兵都不是汉人,一时不知如何抉择,只能袖手旁观。

  叶桻带着守捉使回到咸泉,在这里与葛禄平民厮杀没有意义,他匆匆招呼剩下的守军:“去折罗府!”

  羁縻州镇的汉人虽然也是少数,总比零散在外的村落要稳得住。

  火把漫山而来,士兵跟着叶桻离开咸泉守捉,快马加鞭赶往折罗府,出来才发现沿途的汉人村落都被流浪部族烧掠一空,这一夕之间的剧变毫无前兆,士兵们奔赶半夜,仍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

  叶桻心中明了,晢晔在召集月鹘九族回归、煽动花迄勒后方叛乱的时候,就已在陇昆境内埋下火种。燕姗姗纵鹰来去,穿针引线,八方联通,替晢晔传讯授令。

  月鹘旧部流浪凄苦,渴盼复国,对银月刀敬若神明,晢晔让他们安静,一切就会照常如故,需要引燃的时候,只需一声令下,顷刻烈火燎原。

  一行人奔驰六百里,隔日黎明到达折罗府郊外,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城头的月鹘半月旗,城中烟火蒸腾。

  士兵们彼此对望,眼中均是沉甸甸的担忧和失望。

  守捉使带伤奔劳,早已支撑不住,叶桻对士兵道:“你们在这儿看护他,我去城中探探。”

  他侧身下马,借着浓烟庇护,小心接近城垣,从墙垛缺口跃进城中。

  街上七零八落的散布着汉民的尸体,男女老少都有,汉人的店铺、宅院、庙堂不是被砸得稀烂,就是被焚为焦土,空中弥漫着火油的味道,到处都是石块和血污,其他族民的房舍全都死死紧闭。

  远处有府兵在沿巷巡查,羁縻州镇边族自治,府兵大多不是汉人,此刻立场难测,叶桻不想贸然行事,他担心莛飞和蓝罂,闪至街角,在焦烟残火当中辨认方位,悄悄奔向托赫提叔父藏身的陵庙。

  破旧的陵庙空空荡荡,流浪汉们已经不见踪影,留下许多烂席子碎瓦罐。

  叶桻绕到庙后的院子,院口白影一闪,是铁牙在警惕守望,它认得叶桻,发出两声短脆的低叫。

  地上掀开一条缝,莛飞从地室里探出半个脑袋,冲叶桻招招手,叶桻轻身跳下,合上入口处的木板,铁牙伸爪刨动,用浮土把入口盖住。

  地室里只有很暗的烛火,弥漫着香料的味道,蓝罂为托赫提的叔父驱除聆音蛊,蛊虫细小难辨,遍布全身,治疗漫长艰难,此刻到了驱除脑中蛊虫的最后关头,就算外面天翻地覆,她也置若罔闻。

  叶桻看不清她的动作,只能看见托赫提的叔父仰身平躺,两眼半翻,头上须发剃光,头皮上插满细细的刺猬刺,蛊虫一丝一丝的从刺中导出,巫师一声不吭的守在几步外。

  叶桻一进来,莛飞立刻作出嘘声的手势,把他拉到漆黑的角落。

  叶桻见莛飞和蓝罂都还安好,先放了心。

  莛飞压低声音道:“两天前的正午,折罗府都督哈雅儿突然颁令,让城中所有的汉民在四个时辰之内收拾家当,走东门出城,取伊吾道去玉门关,过时不走,格杀勿论。这道命令来得太突然,汉民们一齐到都督府申辩,去了才知道,所有的汉人士兵和官员都已解甲缴械、上交符牌,变为百姓,会被一起被逐。”

  “哈雅儿没有过多解释,只说陇昆境内的各个羁縻州镇都有同样的颁令,汉人必须尽快离开,拖久了后果难料,汉民们这才明白事态严重,连暂缓两天的可能都没有。大家在这里安家屯田、娶妻生子,哪能顷刻间抛下一切?可他们惧怕更大的变乱,虽然哭泣不舍,还是选择了遵从命令,很快满城皆动,包袱车辆,老老少少,在一片拥挤忙乱当中涌向东门。”

  “清汉刚刚开始的时候,情形还不算太坏,可是没过多久,葛禄部的三千骑兵突然来到,比半催半劝的折罗府兵凶悍得多。他们见到迟疑滞后的汉民,二话不说,挥鞭就抽,象撵羊似的驱赶,再不顺眼就放火烧杀,纵马踩踏,老幼不顾。”

  “他们不仅敌视汉人,连对汉人友善的沙满人、阿什人也随意责骂鞭笞,有谁藏匿或者帮助汉人,一律剁手剜眼。哈雅儿起初不敢与葛禄首领争执,后来见死伤太多,才冲到那首领的马前,说有哥舒将军的手令,必须给足汉人四个时辰,限时之内不得动武驱逐,那些骑兵才略有收敛。”

  “汉民的迁徙变成了生死攸关的逃亡,汉人的家眷、伙计全都跟着离开,有汉人血脉的混血儿可以留下,但言语、服饰、习惯、立场均须服从月鹘,否则会被充作贱民,终身苦役,连上街都必须弯腰低头。”

  “曾经热闹的折罗府一夜之间空了一半,我和小蓝藏匿在此,陵庙里的流浪汉知道小蓝在行医救人,不仅没有泄露秘密,还设法掩护我们,帮着传递外面的消息。”

  “汉人走了以后,城中的贪心之徒到处搜拣汉人留下的东西,争抢斗殴,葛禄首领索性下令把剩存的汉民宅院、店铺全都烧光,又令哈雅儿把城中的流浪汉集中起来看管,这才带着骑兵往别的羁縻州镇去了。陵庙一空,我们在这儿也难以久藏,叶哥,你打算回中原吗?”

  叶桻道:“府兵在逐户搜查,咱们得找机会偷偷出城,我会护送你和蓝罂入关。现在我担心的是守月城的汉人凛军,我本来想去通知孔良,没想到晢晔早动一步,去守月城已经来不及了。”

  莛飞对凛军了解不多,有些困惑,“哈雅儿说有哥舒将军的手令,不知是真是假?”

  叶桻一叹,“月鹘旧部回归重聚,他们彼此曾有矛盾,各部首领不会不留审慎之心,他们只听从晢晔召唤,互相之间不能调遣,葛禄部既然相信哈雅儿,就一定知道哥舒将军的身份,所以哥舒玗已经回到月鹘王麾下,应该是真的。”

  莛飞暗吸冷气,“哥舒玗倒戈,守月城的汉人军将,岂不危险?”

  叶桻道:“哥舒玗是除了凛王之外,在陇昆威望最高的将领,有左右成败之能,他若不倒戈,这次突如其来的大举清汉根本不可能发生。以我对哥舒玗的了解,就算他难以摒弃族血,决心听从晢晔的召唤,也会尽己所能,减少双方的冲突,所以他才送手令到羁縻州镇,为汉人百姓争取了四个时辰。”

  “他对百姓尚且如此,对凛军更不可能绝情,一定会放凛军中的汉人将士一条生路,可那些汉人将领都是叱咤风云的英雄,只怕受不了愤怒和屈辱,万一他们按捺不住,带领汉人士兵和哥舒玗相抗,哥舒玗就很难违背月鹘王,再给汉人留机会和余地了。”

  “叶哥,听你的口吻,汉军和哥舒玗相抗,似乎并不明智,难道唯有忍气退让?”

  几日来发生的一切,连他这一介书生都抑愤难平,何况武将?

  “小飞,国土之争牵扯久远,很多受银月刀召唤、到处驱赶汉民的凶徒根本不是士兵,而是普通牧民,万民皆动比精锐部队可怕得多,如果汉人以少搏众,强留争夺,只会更糟。无论前因如何,汉人百姓都不应该成为陈年旧仇的替罪羊,退让也绝不意味着忍受残暴、任人屠戮,战须有因,退须有度,我相信如果让凛王来衡量取舍,这次一定会以百姓为重,而非输赢。”

  “叶哥,晢晔也有汉人血统,外貌与汉人没什么不同,塞外各族交汇,出身和血缘怎么能分得清楚,这样强行驱逐,剔骨连筋,有什么意义?当年月鹘灭国,天灾、内讧、大盛渔利,各种原因兼而有之,既然月鹘诸部都可以忘记内战之痛,重新合并,为什么他们不能忘怀对大盛的仇恨?这些年陇昆繁荣,汉人有礼有节,难道真是隔族如隔山?”

  “小飞,让月鹘九族重聚,恢复成强大的部落联盟,夺回领土家园,是昆恕付出性命都未能实现的愿望,晢晔不会放弃。清汉这一步,是他在为自己打扫王座,如果所有的不幸都从银月刀的血光开始,希望这次轮回之后,能有个终结。”

  两人静默了一阵,莛飞道:“叶哥,只要咱们设法离开折罗府,我和小蓝就可以跟着被驱逐的汉民前往玉门关,你若有别的打算,不必担心我们。”

  叶桻听他的口气,和蓝罂俨然是患难不离的小两口,暗暗一笑。

  到玉门关这一路,汉人完全处于劣势,晢晔为了防范盛军反击,会将月鹘各部主力调往伊吾道,这段旅途也许会比衢园迁徙还要艰险。

  后半夜,地室入口处传来铁牙的叫声,莛飞从瞌睡中惊醒,听到头顶有错杂的脚步和呼喊,尘土簌簌落下。

  叶桻一手按剑,一手按住莛飞的肩,仔细倾听,铁牙在附近周旋,把来到这里的人引开了。

  如果哈雅儿知道城中出现了凶猛的巨狼,必然派兵驱杀,铁牙虽然机警敏捷,可它逃脱之后还会返回这里,一来二去,这个地室就会暴露,必须尽早离开。

  黎明时分,透气孔中漏下细细的曙光,蓝罂见刺猬刺中不再有聆音蛊虫流出,翻看病者的眼球,眼白也不再有丝丝蠕动的红线,终于长吁口气。

  蛊虫生存力极强,即使火焚成灰,仍有一些会幸存,蓝罂做完最后的清理,把烧过的虫渣封在铁匣子里埋掉。

  她俯身在木盆中洗手,莛飞递上馕饼和水,她用力揉了揉眼,长久在昏暗的烛火下盯着密密麻麻、细如发丝的聆音蛊虫,现在连莛飞的脸都看不清。

  莛飞撕了饼喂到她嘴里,蓝罂才吃两口就累得睡着。

  折罗府依然在禁严,叶桻自己可以来去无踪,却不想让莛飞和蓝罂冒险。

  巫师只身外出,探了探风头,说只有清理尸体的运尸车可以进出城门,之前陵庙里的流浪汉被差遣着搬尸到城外掩埋,可以把三个人藏在尸车上送出城。

  主意商定,巫师在陵庙断墙处插了两束沙芦草,作为暗号。没多久,果然有流浪汉赶着运尸的驴车在此停下,三人借着掩护,上车横躺在尸体之间,身上用破麻布盖住,随着驴车沉甸甸的前往城门。

  出城时,有士兵用木棒在尸体上随意翻捅,莛飞的一只鞋被拨掉,他屏气没动,蒙混过关。

  到了城外埋尸的偏僻处,三人“复活”下车。莛飞从另一具尸体上借了一只鞋,两脚迥异。

  流浪汉拒绝酬谢,埋了尸体,赶车离去。

  叶桻望着驴车的背影,就算族间仇恨水深火热,善行仍能换回善报,蓝罂救人,巫师和流浪汉们便冒险相助。

  这世上的结只要想解,总有途径,只是愿意拓路的人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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