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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三百骑士


  叶桻带领三百骑士向西疾行,他从没调度过兵马,听着身后紧紧相随的蹄声,不禁肩头发沉。

  自己一句提议,便让三百有血有肉的男儿出城赴死,说什么也不能硬生生的拿他们的命去逞英烈,一定要想些计策才好。

  行至积沙山下,叶桻放慢马速,午后的阳光将山顶照得雪白,混战留下的残尸碎物一半被风沙掩埋,一半留露在外,轻风撩卷,鸣沙如管弦,象在为亡灵做一场哀怨的法事。

  叶桻举目四望,积沙山地处天山东脉向戈壁过渡的衔接地,没有狭路可以以一挡百。

  他暗暗琢磨,敌兵路过此处,十有八九会也停下来审视残骸,倘若趁他们停滞时,自己带队闪击,撕破敌军来势,然后飞速隐撤,艾和曼必然来追,那样就有机会将葛禄军牵引纠缠,能拖一刻是一刻。

  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更聪明的主意,下定决心,向后摆手,“调头!”

  身后士兵勒住缰绳,“怎么在这里调头?”

  叶桻道:“再向前,咱们的马蹄印就会被葛禄人发现了,不如在这里绕过山脊,从背后登上山顶。”

  三百骑兵拨马兜转,沿着北坡上行,马蹄落处流沙成溪,发出兽吼般的鸣声。

  日头垂落,又到了昼夜冷热交替的风猛之时,叶桻率队隐藏在山顶后侧的阴暗处,天地之间除了席卷的风沙,什么都听不见看不清。

  叶桻正担心葛禄骑兵到了眼前都难以察觉,忽然有一样东西顺着风沙,糊到了他脸上,伸手一揭,是一条暗红色的头巾,他在咸泉被葛禄人追杀,投军参战的葛禄牧民都戴这样的红巾。

  他捏着头巾,望向风来的方向,落日光芒正刺,一切都如化了水一样模糊。

  晃眼的沙幕中透出一团乌云般的黑影,如鬼似魅,虚实飘忽,叶桻屏息良久,才确定那不是自己眼花臆想出来的幻影。

  这团黑影象池塘里搅起的污泥,浑浊翻腾,越扩越大,越逼越近,九千葛禄骑兵顺风背日,疾驰而来,马蹄声和鸣沙声混成一片,震得整座积沙山都在发抖。

  葛禄军到了山下,徐徐减速,夕阳金光如剑,将这些弓马精湛的勇士照得杀气逼人,雷霆般的鸣沙也随着马蹄的减缓变得低沉。

  伏于山顶的盛军盯紧叶桻,等他号令,谁知叶桻一动不动。

  箭在弦上、扣而不发的紧绷感象一条绳子,勒得每个人骨节作响。

  葛禄军在残骸之间肃杀而行,停滞了一阵,继续奔向东南。

  盛军见最好的阻击时机就要过去,葛禄骑兵渐行渐快,而叶桻仍是凝滞不动,唉,凛王派遣的小卒,到底还是小卒,临阵而怯,根本没有将帅的果决。

  叶桻望着落日,听着四野簌簌之声,山脚黄沙旋腾,是又一轮大风的前兆。

  他叫士兵互相贴耳相传:“时机将至,出击之后,不可分散,不可陷战!”

  以少敌多的骑兵之战,分散陷战会是最可怕的噩梦,伊州守军不是善于驰击的凛军,即便势均力敌也未必胜得过葛禄人,只能紧紧凝成一股,快速穿插。

  众兵待命,少顷之后猛风掀空,鸣沙滚滚如擂鼓,震耳欲聋。

  叶桻纵马而出,三百盛军紧随其后,从山顶后方绕冲而下。

  因为风大,而且是全速飞驰,他们没有开弓放箭,只是手持长枪长矛,象一道暗影一样循着葛禄军的方向直追上前。

  惊天动地的鸣沙掩盖了密集激烈的马蹄,落日的光芒和飞舞的沙石遮掩了卯足全力的身影,直到他们咬上敌军的尾巴,葛禄人都没有察觉身后的追击者。

  三百骑兵借着风沙之势,象一柄磨得闪亮的匕首,枪扫马冲,迅疾似电,瞬间将葛禄人的骑兵队阵刺了个开肠穿肚。

  葛禄骑兵中有很多是牧民,强壮勇武,临阵不足,飞沙走石之间,队伍突然大乱,一时辨认不清,左右挤撞。

  盛军冲出一个豁口,叶桻率队调头,趁着敌军应变不及,再度冲杀了两个来回,三百骑士由匕首变作钩镰枪,把已经搅花的敌军割得四分五裂。

  艾和曼顶着风沙看清究竟,他身边的千夫长吐尔弥面露惊恐,“如此神速的骑兵,难道是凛王?”

  艾和曼目光冷蔑,“王也好,狗也好,无耻的汉人就会背后捅刀,吹号!”

  号角响起,葛禄骑兵止了乱势,重新集结。

  盛军冲出敌群,一口气奔驰数里,方才停马喘息,叶桻清点人数,一个不少。

  战马体力大耗,不能再度冲击,天色已暗,只能一面监视葛禄人的动向,一面随机应变。

  艾和曼不相信李烮会在这里,可遭遇了这场突袭,有些摸不清虚实。李烮一向神出鬼没,倘若凛王真的从天而降,刚才必是先锋刺探,大部紧跟着就会来端营。

  塞外日头一落,转眼黑得浓稠,艾和曼听着千军万马般的鸣沙声,不敢轻进莽动,他让葛禄军分成两部,一半在背风处休整,一半圈围在外,警惕值守,另派探骑在远处巡看。

  叶桻等了半晌,葛禄军没有再来追击,他不知李烮的威名会令兵力悬殊的两军陷入僵持,如果不能缠住艾和曼,明日再想阻截全心戒备的葛禄人,千难万难,伊州城外的汉人百姓一夕之间又能走出多远?

  和葛禄人的交锋,将会一次比一次被动,叶桻望着身边的士兵和战马,今日冲出重围的盛军不知有多少再也见不到明天的日落。

  一宿风沙澎湃,破晓才渐渐终止,大漠迎来了寂静得离奇的黎明。

  艾和曼抖肩而笑,“根本不是李烮的人马,只是几个不怕死的汉人想趁乱阻绊,虚张声势,倘若盛军有大部后援,怎么会在击乱我的阵脚之后,却放我养精蓄锐,恢复精神?”

  探骑回报,天亮后发现一小股盛军出现在西南,吐尔弥道:“就是昨天偷袭咱们的野狗,我去宰了他们!”

  艾和曼摇头,“为了几条野狗耽误功夫,根本不值,再说他们没咬到肉,不会罢口,你只管提防就是。”目光灼灼的朝西南盯了片刻,下令继续向伊州而行。

  叶桻见自己的诱扰之计没有奏效,呆默片刻,对士兵道:“我愚笨无谋,不该让你们陪我做傻事。想回伊州的,现在赶快动身,还来得及。”

  问了两遍,没人动弹。

  一名士兵道:“叶桻,我们仰慕凛王,却无缘随其征战,昨日跟你冲杀,痛快淋漓,好象也做了一回凛军,瘾还没过够,怎么要我们回去?”

  另一人道:“斥候不必担心,之前在伊州不放百姓入城,是受刺史之令,你当我们真是铁石心肠?”

  叶桻心中涌起由衷的庆幸,他离开启明军独自远行,不免孤单,不想能在这里遇上并不熟稔却有勇有义的同伴,谁说热血的汉人少?

  他环顾众兵,振起精神,“既然如此,咱们就一齐傻到底。现在葛禄人已有防备,偷袭难以奏效,不如明着阻截,咱们仍是意在拖延,绝非与他们往死里拼杀,还是那句话,不可分散,不可陷战,跟紧我的马,动静如一。”

  众兵上马,向东抄赶。

  葛禄军行至伊州城外五十里,远远看见碧天之下,黄沙之上,一队人马横拦于前,没有鼓角旗号,却有着与人数极不相衬的沉决。

  艾和曼勒住缰绳,“怪不得汉人有‘螳臂挡车’这句俗语,吐尔弥,去收拾这几条不知好歹的野狗!”

  左右吹响号角,吐尔弥率领千骑,迎上前方。

  骑兵正战是月鹘所长,双方通常在相距三箭地时开始慢跑,战马保持间距阵形,以免自伤,二箭地时弓箭上手,战马开始冲刺,一箭地时万箭齐发,弓强的可以射倒对方前排更多的人马,抢占优势,然后趁敌军人仰马翻,全速杀入敌阵。

  一千葛禄骑兵分作两排,铁蹄扬尘,如同滚滚推进的黄浊海浪,左右两翼略向前超,便于以多击少时快速合围。

  叶桻一夹马腹,盛军骑兵排成“人”形尖阵,全速前冲,宛如插向海浪的一支梭镖,刚勇无畏。

  还有两箭之遥,盛军骑兵越奔越快,风驰电掣。

  吐尔弥见对手一副硬碰硬的架势,也令葛禄军催马加速,提早一步张弓上箭,准备迎头痛击。

  到了一箭之地,风驰电掣的盛军突然变向,由前冲改为斜奔,出其不意的兜向葛禄军左翼,激起的尘沙在荒漠上划出一道外拐的弧线。

  葛禄骑兵收不住手,箭已射出,盛军贴着凶猛箭雨的边缘绕至左翼背后,把葛禄骑兵队阵的左犄角切成两截。

  葛禄军的右翼和中军飞快包卷过来,要把盛军围在中央。

  盛军人少灵活,利用葛禄牧民应战生疏的缺陷,借着混乱,快速向后兜了个小圈,从另一个方向再击敌军左翼。这一小圈是近距作战,抑制了对方的骑射优势,大展盛军兵刃之长,把葛禄左翼兵马逼得向斜后方拉退,正好与包卷而至的右翼和中军堆撞在一处。

  吐尔弥见手下骑兵自相冲撞,拥挤不灵,连忙疏散队阵,盛军趁机冲出重围。

  艾和曼正在远处观战,吐尔弥心想自己若连几条野狗都收拾不了,以后在族中如何抬头,不管不顾,挥师便追。

  葛禄军紧跟盛军,乱箭一茬茬的喷射,叶桻收拢人马,带领三百骑士向西南平坦的旷野奔驰,始终和追兵保持一箭之距。

  他没有统战经验,所以没有受骑兵战略的限制,而是把避狼图运用到了骑战之中,刚才突击左翼就是避狼图中最普通的左路“日月盘”。

  葛禄骑兵如同密集的狼群,快速凶猛,数量众多,可他们饥饿急躁,配合并不缜密。

  盛军牢牢跟在叶桻身后,拧成一股,象一头肌腱有力的豹子,从容不迫的机警奔行。

  豹子和狼群以广阔无垠的荒漠为纸,以翻滚不绝的尘沙为笔,画出一张瞬息万变的驰战之图。

  盛军倏左倏右,时而回绕,时而斜插,吐尔弥猜不出意图,摸不准动向,竭尽全力横追竖赶,总是差了一点点,就是不能将对手置于死地,时候一久,葛禄骑兵失了锐气,马速渐缓,力不从心。

  叶桻回头望去,追兵箭快用尽,他一带缰绳,突然掉头反冲,快剑如风,把数员葛禄将领劈斩下马。

  吐尔弥手持弯刀,与叶桻擦骑而过,他的弯刀长而锋利,借着冲速挥杀,格外省力,不知劈斩过多少浑朔猛士,这回还没抡开,就觉冷风割喉,手腕剧震,再定睛时,手上只剩刀柄,交战的一瞬叶桻怎么出的剑,竟没看清。

  远处山坡上的艾和曼沉默不语,艾和曼身后一名紫袍红巾、以金色雁翎为饰的女将纵骑上前,“父亲,吐尔弥拿他们没办法,我去助他一臂之力!”

  艾和曼的女儿帕伊黛本领过人,勇敢豪爽,她带领族中青年狩猎时,那些男子都会十倍骁勇,只为捕获猎物后看到她赞许的笑容。

  艾和曼道:“这些汉人有点花样,你不要大意!”

  帕伊黛呼喝一声,另率两千骑加入追逐战,这两千骑体力充沛,分成三股,象锐利的鹰爪一般,向盛军疾速抓压。

  盛军战马疲劳,不及先前轻灵迅速,迂绕时,落在最后的士兵接连中箭坠马。

  叶桻见状,扯掉身上的盔甲,其余士兵纷纷效仿,只着布衣,减轻战马负重。

  吐尔弥见帕伊黛来援,自己很没面子,十分做作的笑道:“汉人丢盔卸甲,就差脱裤子了!”

  帕伊黛不理他,指挥葛禄军左右截击,盛军狡猾周旋,她紧咬不放,向荒漠腹地越驰越深。

  其实她早已看清,盛军奔行之妙、穿插之奇,皆在为首的领军之人,只要射杀那个领军人,余者绝无生路,可惜她放箭无数,都被叶桻挥剑挡落。

  帕伊黛并不气馁,她连换三骑,紧紧跟随,以坐骑的体力死拼。

  叶桻的马熬不过劳累,被她射瘸后腿,惨嘶栽倒。

  帕伊黛见机会来到,一马当先,拍骑而上,她身上箭已用尽,甩出七丈长的牛皮绳套,呼呼抡风,向叶桻头上罩去,倘若套中,两百斤的野猪也难以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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