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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修颅神术


  诺大的太平渡码头只停着一艘双桅彩船,窦老汉一上岸,就见几个家仆模样的人气急败坏的从彩船那边过来:“老头儿,没看见上边悬的旗子吗?今日我家老爷祁大人包了太平渡,任何船不得停靠,快走快走!”

  “几位爷,我儿子落了水,求你们支两个人手,帮忙寻救!”

  “你儿子?支人手?老骨头,再不将筏赶走,你也下水喂王八去!”

  几人连连推搡,窦老汉趔趄后退,求救无应,只好软声道:“我另两个儿子去救小三,我一个人赶不动这么大的筏子,咱不敢扰老爷的兴,等人一回来就走,就走!”

  苦苦解释,家仆们不耐烦的上来踢打,小蓝扶着老汉的膀子向右一晃,那些巴掌拳头均落了空。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从船上走了下来:“老爷好心,说许你这筏子停上一停,但是不得争吵滋事。救人与咱们无干,岸上半里便是太平县救生衙,老头儿,你去那儿找帮手吧!”

  窦老汉听了这话,恩恩谢谢,领着四丫和小蓝直奔救生衙。

  一进门,火急火燎的向当值的官差呼救,那官差不紧不慢铺纸研磨:“年甲,贯址。”

  老汉涕泪交集,没听清楚,官差高喝一声:“年甲贯址!想救人就不要啰嗦,撸顺了舌头答话!”

  老汉一愣,赶紧恭恭敬敬的答了。

  “什么船,做什么营生?”

  “排筏,受雇贩木。”

  “载人几个,载物多少?”

  老汉耐性作答,可心中焦急,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在此耗费笔墨。

  官差抬头道:“衙前有示,身份不明、从恶业者不救,超载违规、枯季强渡者,咎由自取,一律不救,若是货物落水,货值低于百两的不救,我不问清楚,怎知该不该救?”

  “是是是。”

  “落水的是人是货?”

  “方才说了,人,儿子。”

  “年纪水性,在何处落水。”

  “十七岁,会水,方才撞礁筏子翻了,他游得再好,这样栽在乱石滩里……”窦老汉哽咽难言,“差爷,这是我最宝贝的小儿子……”

  官差摆手打断:“押救钱四千五百文。”

  窦老汉抹抹眼,“押,押救钱?”

  “不押钱,谁救你?我们救生衙的人就不是人?救生衙的船就不是船?辛辛苦苦冒险救人,倘若有死有伤,就活该白损白赔?老母妻儿又有谁来养?芝麻丁点的押救钱换你儿子的命,你还嫌贵?”

  窦老汉嘴唇抖动,却知此刻犹豫争辩不得,悉嗦解开腰间褡子,四千五百文不是小数,已经毁了一筏子木头,即使余下的安全运到,也注定赔本,何况一路要通关过卡,还要上交四成贩运税,倘若儿子伤了病了,处处是用度。

  咬牙摸出银钱,当差的长手长脖,一把接去,顺势掖在怀里,叫窦老汉在押救书上按了押,方才吆喝人手去了。

  这一去,恨不得又有两柱香的功夫,窦老汉暗自跺脚,后悔来了这急死人不赔命的地方,早知如此,就该和大郎二郎一起回头。

  四丫初还勇敢,见老爹如此自责,小脸再也憋不住,串豆子般滚下泪来。

  官差总算邀齐人手,领至江边慢吞吞的分派,大小两船,几人拉纤,几人助划,好容易打算出发,又说船底有损,要先修补。

  窦老汉急得身子发软,江上忽有一艘轻舟疾漂而下,操舟的是个手脚从容的矮个船夫,船上另坐两人,正是大郎二郎。

  小船一旋,泊在排筏旁边,大郎一跃而下,“阿爹,遇上贵人,三子找到了,可是撞坏了头,咱们上太平县请大夫去!”

  窦老汉向船里一看,三郎躺在二郎腿上,半身泥血,面目模糊,已经全无知觉。

  双桅彩船上有人喊话:“老头,人回来就走,你自己说的,已扰了老爷半天清静,还有完没完!再等我们下船来赶,可就不客气了!马五,还愣着作什么!”

  马五就是那救生衙当差的头领,一听这话,立即对窦老汉摆手道:“人找着就好!快快离开吧!”

  不能停靠,便无法去太平县求医,二郎低骂:“救生救生,呸!官老爷的狗腿子!”

  马五一听,领着一班人撸袖上前,大郎见势,挺身拦住:“爹,老二,别耽搁了,咱们下几里,去秭县。”

  矮个船夫亦上前道:“他说得对,这小弟的伤不是寻常郎中治得了的,秭县大,医馆也多。”

  四丫向前一扑,拉住马五衣襟,“把押救的银钱还来!”

  马五龇了龇牙,“去你娘,今日什么运气,碰上这么难缠的一家子!”大掌要扇,小蓝用力将四丫拽回。

  窦老汉长叹一声:“算啦,三儿要紧!”

  几人把三郎移上筏子,因二郎伤了手,大郎和窦老汉分站首尾,赶着剩下的四节筏子下江离开,那不知名的矮个船夫一直好心相随到秭县,帮着打听当地名医。

  请了三个大夫,都只看了一眼就叫安排后事,窦老汉垂泪不语,大郎脸色铁青。

  小蓝在筏子上已经仔细看过,三郎跌下水时头撞礁石,颅骨破碎,头皮血肿凹陷,去年阿嘎被牦牛踩了头,损伤的部位一模一样,这次大同小异,可没有贝爷爷在旁边盯守提点,自己可有把握?

  窦老汉蹲在岸边,又撸了一把泪,“是三儿的命,也好,去见他娘吧。”

  四丫嚎哭起来,才有说有笑的三哥,怎么这吓人的把戏玩不尽,生生绞了一家子的心。

  小蓝终于开口:“老爹,我有个冒险的法子,你肯不肯让我试试?”

  窦老汉抬起头来,第一回仔细打量小蓝的模样,这少年不超过十六岁,浑身一股与年龄不相衬的肃漠,初时觉得古怪,此刻这怪性情却让人升起奇异的希望,“什么法子?”

  小蓝深吸口气,转向窦氏兄弟:“窦二哥,我要一些必需的草药用具,待会儿细述,麻烦你去县城中的药铺子里找找,争取买齐,再打一斤半烧酒回来。窦大哥,难为你,去山上捉一只成年健壮的猴子。四丫,咱们把筏上清干净。还有句话,现在说明了最好,待会儿我动手的时候,情形血怖,大伙不可围观,无论什么动静,交给我一个人就是。老爹,你辛苦载我一路,我不会让你丢掉儿子。”

  一旁的矮个船夫眯起眼睛,饶有兴趣的望着少年,“给我派什么差事呢?”

  小蓝听二郎说,把三郎捞起的贵人姓鲁,想了想道:“鲁伯伯,麻烦你在这边岸上挖个坑。”

  两个时辰以后,万事妥当,只差大郎迟迟不归,直到入夜,大郎才和一群猎人掳了一只结实的公猴一道返回。

  猎人们好奇心重,围坐江岸,想看看怎样处置这只猴子。小蓝走过来,手脚麻利的给猴子强灌了烧酒,把晕醉的猴子拖上筏去。

  筏上芦棚里点起数盏油灯,映出模模糊糊的人影,横躺的是三郎,忙碌的是小蓝,众人围坐岸上,仿佛在看一场皮影戏。

  这晚月淡星稀,江水朦胧,秭县城中的白马族灯歌会正热闹着,喧笑之声一直传到码头。

  夜半灯灭歌散,恢复了黑暗寂静,芦棚上小蓝的影子仍在忙个不停。熬不住的猎人各自回去,窦家人却一刻比一刻心紧。

  三更四更,直到城中已敲五更,小蓝才终于爬出棚来,俯在筏边,把手浸在江里清洗,疲累之极。

  窦家人一个个站起身来,可谁也没敢先开口询问。

  小蓝虚弱的指指棚子:“别进去,三哥受不得半点震动,远远瞧一眼就好,一个个来,千万轻些。”语罢将猴子拖下筏子,放进鲁伯挖的坑里埋好,俯身拜了两拜。

  窦老汉上筏,探头到棚口,见三郎静静躺着,头发全被剃光,脑上一圈缝痕,呼吸似有若无,乍一看,也未必比先前强到哪里去,唉,不知小蓝这孩子倒底干了些什么,死马活马,横竖没得选了。

  三郎一成不变的躺了四五日,始终没醒,大家再问小蓝,他只照例嘱咐轻手轻脚,不能惊动。

  到第七日上,窦老爹满脸焦忧,一日如此,一日就得在秭县耗着,也不知是在等光亮还是在等黑暗,折磨煞人,何时是尽?

  小蓝皱眉不语,把那日的步骤反复回顾了多遍,不该有什么纰漏,可自己终归没有让人放心释怀的份量。

  第八日晨,窦老汉一醒,便见小蓝背着包袱,一动不动站在筏边。

  老汉长叹:“不错不错,你走你的,没理和咱们耗在一处,是唐老板托我捎你,给了我银钱,这些天了,三峡还没出,这钱我不能留,你全拿去。”

  “老爹,不是我的,我怎么能要?”

  “你孤零零一个娃子,自然用得着。”

  小蓝摇头退后:“要还也得还唐老板。鲁伯已经答应让我在他船上打杂,老爹,我走了。”

  大郎二郎过来相送,可几人心情低落,谁也没再说什么,只有四丫跟着小蓝一直走到小船边上。

  小蓝低声道:“一日两次老火生鱼汤,三哥醒了若喊头痛,用我交待的法子,内服外敷,不可忘记。”四丫点点头。

  鲁伯载着小蓝轻舟离去,窦老汉呆坐筏上,没着没落的茫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几只江鸥拍翅飞来,落在筏上啄戏打闹,老汉挥手驱赶,一片呱噪过后,忽听棚中一声低低的嘟囔:“阿爹,我饿。”

  窦老汉手臂僵住,扭头看去,只见三郎睁着眼,象以往着凉生病时一样,又懒又乏的瞧着自己。

  老汉的泪珠子啪嗒一声掉在筏上,“三子,想吃啥?”

  大郎二郎闻声进棚,见三郎终于醒来,均喜极涕下。

  二郎用绑着布带的手用力揩揩脸,“想吃啥,三儿你先照照镜子,成了光头和尚,只能吃素啦!”

  窦老汉一拍膝盖,弹身从筏上跳进江中,连淌十几步,水没过膝,可是青山清涛,再也看不见那小船的影子。

  不知三郎的身子几时能经受颠簸,隔两日窦老汉又请了大夫来看。

  这大夫是之前曾交待准备后事的郎中之一,他伸手轻抚三郎脑后,皱眉静默良久,困惑道:“老窦,你说是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姓蓝,名字叫什么一直没说。”

  大夫垂下手来,“好大的胆,好大的胆!剔净了碎骨渣滓,清掉了淤血,却没伤脑仁,补镶了一块猴子的颅骨,严丝合缝,一定是毫发精准的量划过,而且镶嵌了结实的骨钉,连接平滑,到目前为止,未见一丝血斥的迹象,头皮缝得细致,伤者头形、容貌端正无损,神智清晰……这般高超的修颅术,当世能者不过一二,不知这孩子到底什么来历?”

  棚中鸦雀无声,好半天,二郎才抚抚胸口,“三子,从今以后给你改个外号,叫猴头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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