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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5


  他跟着地铁,来来回回坐了几趟。他也不知道坐了几趟。途中尽是陌生人,他们通过和他的相逢、离别把他的悲伤重又带到了别处,但他内心深处还在源源不断地充溢着悲伤。好几次,他差点昏厥过去。有的好心人提醒他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可他要是告诉别人这病的根源在痛苦呢。他摇摇晃晃地走着,像个醉汉似的。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但他浑然不觉。痛苦化作了他的双腿,带着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吸进去的是新的痛苦,呼出来的是旧的痛苦。在恍惚中他乘着公交车、地铁在北京随意穿行,悲伤的轨迹交错纵横,慢慢编织了一张大网留在了他的身后。出了地铁站,天已经黑了。可悲伤的时钟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在悲伤的国度里,时间是永恒的。茫茫的夜色笼罩在城市的边缘,就像无边无际的忧愁,每当快乐的光辉减少一分,悲伤的昏暗就会浓重一分。缥缈的远山连接着苍穹,露出模糊的身影。街灯黯淡的灯光点燃了另一份孤寂,叫悠长的街道变得萧然枯索。弘毅这才发现,他已经到了市郊。他就像一个患了剧烈咳嗽的人,每走一步就颤得胸痛、脑袋痛。从前,他觉得城市灯火掩映下的夜色很美,现在他品尝到孤凄的滋味。绕过一个低矮的树,他看到圆月正辉映高空,缓步上升。婵娟孤独而美丽,就像远去的田木,叫他可望不可即。他觉得自己平凡极了,而田木却像玉轮一样流光溢彩,高不可攀。他仰望着她,终于看清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月光点亮了他的泪水,叫它变成一颗珍珠。此时,田木又在哪里呢。她又会不会想起他呢。他想起以前见不到她的日日夜夜里,他的心好似着了火,渴望见到她,渴望和她说话。有时候,他急匆匆地去看了她一看,准备了满腹情话,到了她的跟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奔向她的路上,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些情话显得既聪明又浪漫,若是见不到她他心潮难平,恨不得扑上去亲吻她的座子。若是见到了,她的安静总会像一场大雨一样扑灭他的热情。他总是压抑自己的情感,这个怀着炽热感情的大熔炉尽管盖得严严实实,却总会从中蹦出一些灼热的火星,这些火星常常使她惊叫,“一个人怎么可能怀有这么热烈的感情!”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她一起散步。她从不应允。为什么非要一起散步呢,她总是这样问。弘毅觉得这是爱情的精髓所在,他常常想象他和她徐步前行,微风为伴,燕舞莺歌,这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情啊。弘毅一直恳求她这么做。有一次她几乎都要答应了。可是弘毅又说了一句,“那会像情人一样。”田木马上退缩了,她“不想让他们看起来像情人一样”,她把弘毅当成亲爱的朋友。他好心痛,一方面为自己错失良机,一方面又为田木不愿意施舍她的爱情。这种伤心事儿可多着呢。

  月光下,一个影子时走时停,像是失去了灵魂一般。他走进了一家小餐馆。餐馆外面支着烤肉架,摆着几张白桌子。几桌人喝得醉醺醺的,嘴里不停地称兄道弟,这个劝酒,那个推辞,声势很大。原来屋子里也坐满了人。挂在墙上的小风扇奋力地旋转着,可人们还是流着满头大汗。他们把背心掀到胸前,不停地叫唤着,有些人受不住了坐到了外边。老板一眼看出他失魂落魄,给他端来几瓶冰镇啤酒。看到他呼噜呼噜地直往下灌,老板又提了几瓶。他还没支声,一些烤串已经端了上来。他抓起烤串猛地咬了起来,好似那正是快要把他逼疯的痛苦,他要与它决一死战。他吃得泪流满面,汗水、泪水一起往他嘴里流出,他也顾不得这些,只觉得嘴里苦涩极了。他又流下泪来。旁人不知道他怎么了,不停地打量着他。他一定刚遭受了深深的不幸,这些秃了顶的中年人想道。他把头埋在桌子上出声地哭了起来,屋里原本有气无力的谈话声马上消失了,大家同情地看向他。他的样子大抵像一个跟入京为了梦想拼搏的年轻人,如今遭了挫折马上认为自己的梦想在现实面前都是些无稽之谈。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叫人好不忍心。大家又开始了聊天。留下他一个人在角落里哭个不停。

  夜深了,好心的店主见他睡着了,也没有叫醒了。等到田快亮了,店家又卖起了早餐。他付了钱,准备回学校。他醉了,走起路来腿脚像在画圈,有时向旁边一扭,好像随时都要跌倒。田木不断浮到他的面前。他有时哭,有时笑,简直是个疯子。即使他醉了,他还紧紧抓着一个现实——那就是田木离开了他。

  公交车载着他的醉意和疲惫从郊区往城中驶去。他觉得车子是倒着开的。一阵眩晕和颠簸,他差点要吐了出来。早班车人并不拥挤,车里的晨光渐渐充盈,但他的清醒却随之消减。当意识醉了,痛苦似乎也醉了,这大概是人们渴望醉酒的原因。车子一路走走停停,让他的恍惚来回颠簸。他陷入了一种奇特的感受之中。麻痹的神经开始制造各种幻象。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不断从他的头脑中升起。他抬了一下脚,仿佛踩在了云端。田木就坐在他旁边。她马上又走了。她笑了。她哭了。她在翩翩起舞。她醉了。他的头不停地从窗边滑落,偶尔睁开眼,他也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幻想。心灵的痛苦转化为身体上的痛苦。他感到心脏像撕裂了一般,随时都能吐得出来。反胃叫他闻到了自己口中难闻的气味,极度恍惚中他依旧憎恨自己。头很重,他觉得自己差不多淹在水里了。到了一个站,上车的人很多。他们像疯了一样往上挤。有人嫌后面有人推他就骂了起来。他的眼皮不停的合上、睁开,他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他的后脑勺仿佛被人刨开,放了一块石头。他慢慢地什么也记不起来了。眼前田木的影子在不停的晃动,他伸出一只手去抓,渐渐地意识变成了一片黑色的海,把一切思想都吞噬了。他感到不那么痛苦了,但泪水还挂在脸上。但他常常猛然间皱起眼睛,咧起嘴,一副痛苦地要哭喊出来。有人认为他是一个疯子。他大概是吐了一次。有人在不停地咒骂他。他睁开眼睛,好像做了一场梦。他做了好多好多梦。梦境里那么漫长的画面实际上不过是现实的一两个刹那。他感觉嗓子眼好像被人塞进了一个煤炭,干裂得要死。千奇百怪的东西在他眼前直飞。在这些层出不穷的扑所迷离之中,他偶尔所能抓住的真实便是他的痛苦,这会叫他猛地抽搐一下。他觉得自己大概要死了。

  又是一个长长的梦。梦醒时,他已经站在邮苑门口了。他摇摇晃晃地往里走。突然听到一声惊叫,紧接着一声撞击声,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好像有人被车撞了,他心想。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了地上,身体哪个部位都疼,好多人围住了他,他想站起来,全然没有力气了。他听见一个男的说:“你为什么要碰方向盘!”一个女的惊叫了一声。她叫他想起了田木的声音。轰的一声,他坠入了一个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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