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二十
这种安静让一菲想起小时候，每次她生病的时候妈妈都会比平时温柔很多，会把她静静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摩挲她的头发，还会哼唱那些离小一菲年代久远的歌。很小的时候一菲甚至盼望生病，因为妈妈只有那时候才会格外温柔，平时的妈妈都是那么粗心大条，争强好胜，和爸爸吵架的时候总是一分也不肯忍让。小时候家里住筒子楼，邻居家小孩的妈妈脾气特别好，一菲好像从来没有听见过那家里传出吵架的声音，她在心里多么希望妈妈也能和那家的阿姨一样。
此刻一菲很感激母亲的平静，也许是伤心累了，母亲只说了她一句“你太要强了”，就不再说话。想象中母亲大吵大闹的情景并没有发生，母亲的手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头发，不时抬起另一只手默默擦掉眼泪，这让一菲感到心酸，觉得自己特别不孝。但是她想不出任何语言安慰母亲，她了解母亲的担忧，做一个称职的单身母亲并不是光靠决心就够，对于儿女遇到的挫折，父母总是比当事人自己还要痛苦。
这个夜晚好像会一直这样安静地过去，但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一菲不想去接，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悠悠已经好奇地爬过去，帮妈妈把手机拿了过来，一菲看见是梅华打来的，清清嗓子接起来。
梅华的声音淡淡地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周医生，有空吗，想找你出来坐坐”
一菲不知道梅华这么晚找她什么事，但被她语气中的绝对威慑住，顺从地说：“好，梅医生你在什么地方”
告诉了一菲稍后见面的地方，梅华落寞地站在落地窗前，片刻后转身，拿起沙发上的包出门了。夏夜的风带不走白天残留的温度，但心底某个地方却冷得发抖，像一把冷冻过的刀子试图切割开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刀刃刚刚触碰，还没感觉到疼就已经彻骨寒冷。
一菲很不放心这个时候出去，悠悠对妈妈此时离家也很是不满，但她是乖巧的孩子，一菲告诉她要去见一个重要的人，会争取最快的时间回来，小家伙点点头放妈妈出去了。相比悠悠，一菲其实更担心母亲，但是她也说不清具体担心什么，这件事对母亲的打击似乎比对她还大，她当然理解母亲的担心，但其实心里有一部分觉得这种担心没有必要，因为她这半年来已经带着孩子走过来了，而且再怎么担心，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可生活还是要继续。一菲搂着妈妈的脖子，郑重地告诉母亲：“你们的理解会给我力量克服任何苦难，妈，别让我再担心你，好吗”
母亲瞬间又红了眼圈，用手把一菲轻轻推开：“快去吧，别让别人等。”然后别过头去。
赶到约定地点，梅华已经到了，面前放着一杯咖啡，看上去一口也没动，她的目光虚无地落在窗外，一菲从窗口经过她甚至没有注意到。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一菲心里有一个念头想要转身离开，但就是这么一迟疑，梅华已经看见了她，隔着玻璃冲她温和地笑着。一菲无路可退，收拢心神走进去。
“点些喝的吧，你喜欢喝什么”梅华在一菲坐定后问道，语气和神态温和地像一个长辈，但其实她们的年纪并没有相差那么多，虽然不喜化妆，但梅华的皮肤很白，戴着细细的黑框眼镜，整个人散发着知性的味道，让人很难忽略。
“我要一杯果汁吧”，一菲看了一眼服务生递过来的菜单说。
“你不喜欢喝咖啡吗”梅华问。
一菲老实地点头，“嗯，太苦了。”
“那就加点奶，这里的咖啡很不错，来一杯吧”梅华说着转向服务生，替一菲做了决定。
一菲没有反对，她认识的梅华会果断指出别人在工作上的错误，但是不会轻易替别人做决定，今天一定是要发生些什么了。
服务生端来咖啡放在一菲面前，告诉她已经加过奶了，如果口味不合适可以叫她。一菲点头致谢。
“你女儿在这里生活的习惯吗”梅华喝了一口咖啡问道。
“还好，小孩子总是有很多出乎意料的地方，之前非常担心的一些事她都适应得很好。”
“这样啊”，梅华不置可否地喝着咖啡，一菲也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还是很苦。
“听说你和你丈夫正准备离婚”，梅华低头说，随即看向一菲道歉，“抱歉，不该打听你的隐私，只是你知道的，我的那个弟弟，想不知道更多也很难。”
“没关系的”，一菲大度地说，“刚开始是很怕别人知道，觉得是件很丢人的事，守不住自己的家，但是慢慢也习惯了。”
“这么说，你们真的要分开了”
“是的，但是应该不会很快”，一菲重重地叹气，“原来不管是结婚还是离婚都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尤其在有了孩子之后。”
梅华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今晚恐怕要扮演八婆的身份了，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一菲心里想完全不介意是不可能的，但是她嘴上仍然说不介意。她能想到的让梅华突然“八婆”起来的原因只有一个，或者说只有一个人，如果梅华今天是来探自己的口风，那么她已经做好准备成人之美。
“其实我最想问的只是一个问题”，梅华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定定地看着一菲，“你要离婚这件事，是不是也跟杨宇城有关系”
一菲愣住了，没料到她这么直白地问出这个问题，不加思考便拼命摇头：“不是的，绝对不是”她就差举手和梅华发誓了。
梅华很抱歉让她这么紧张，急忙说：“我太唐突了，不该这么问，其实我是想说如果你们最终能走到一起，也是很好的。”
最后这句话她说的很艰难，但一菲能感受到她的真诚，还没来得及开口，梅华接着说：“我必须承认，你确实有一些吸引人的地方，不仅是他，我弟弟也在试图接近你，这段时间他因为工作上的事到外地去了，你应该觉得耳朵清净了许多吧”
一菲心里苦笑，梅杨虽然好几天不在她眼前出现，但是电话轰炸却一直没有中断，知道她上班时间有充足的理由拒接电话，索性就抓住她晚饭后的时间打过来，有两次母亲和张弛都在旁边，一菲在母亲刀子一样的目光中狠狠按下了拒接键，然后短信提示音一直响到了睡觉前。
“但是梅杨并不适合你，相信在这一点上你和我有同感。”梅华说。
一菲有些搞不懂了，梅华今天找她来莫非是担心自己和她弟弟之间有什么瓜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和梅先生，不，你弟弟之间，没有什么的，只是普通朋友。”
“我知道。”梅华了然地说，“我知道梅杨最终只能白忙活一场，因为你的心不在他身上。”
一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种个人的感情生活被掏出来解剖分析的感觉并不好受，但她却没办法拒绝，仅仅因为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她内心里敬重的女人，可即使这样她也还是不舒服。
梅华不再说话，再次看向窗外，像刚刚一菲进来之前那样，一菲端起咖啡小口抿着。两人就这样静默了好久，梅华一直望着窗外，然后缓缓地说：“杨宇城爱你，如果你对他也一样，不要欲擒故纵。”
一菲惊讶地抬头，本能地想反驳，但梅华仍然望着窗外，仿佛刚刚说话的不是她。感觉她的语气里并没有指责的意思，一菲一下子体会到了这句话中的落寞，这是要多大的决心，才能狠下心来去成全所爱的人啊，或者说她得要多爱这个男人啊。
“梅医生，你还好吗”
梅华终于把视线收回来，苦笑着说：“我很好，为什么不好呢，因为得不到一个男人的心吗”
“梅医生，其实我和杨主任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一菲有些语无伦次，这是她这两天刚刚下定的决心，但此刻说出来仿佛还是没有说服力，只是她迫切希望梅华相信，希望她不要为了成全别人选择放弃。“梅医生，我一直觉得你和杨主任在一起才是最合适的，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只是也许你该勇敢一些。”
梅华被一菲逗笑了，“杨宇城要是知道正被我们当做物品推来推去会是什么感觉哈哈哈，你觉得我不够勇敢我已经不能再勇敢了，只是他不属于我，从来都不属于我。”说完梅华看着一菲的眼睛，“你对他真的没有感情吗”
在这种目光逼视下，任何伪装都无法理直气壮，一菲狠狠心说：“我承认对杨主任有好感，这种感觉一度让我很痛苦，直到最近我似乎才终于想通，那就是我不可能和他在一起”
“为什么”
“梅医生你刚刚说你弟弟不适合我，他确实不适合现在的我，可如果是十年前，我一定会喜欢上梅杨这样的人，但是现在我却被一个大我十岁的男人吸引，大概是因为他符合我现在对一个成熟男人的预期和审美。我没办法阻止自己的心被他吸引，却可以在行动上和他保持距离。”
梅华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这种矛盾存在的理由和必要。一菲看着她说：“因为珍惜，因为害怕失去那份美好的感觉，我没有信心再去经营一段感情，然后看着它在岁月中变得苍白，我和我丈夫从前也是那么相爱的，可仍然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许久，梅华说：“如果他听到你这些话，不知道会感到高兴还是难过。”
“在我心中，那个值得他留在身边的女人是你，梅医生。”一菲真诚地说，回应她的是梅华的苦笑：“感情里值不值得并不重要，愿不愿意才重要。”
“你可以坦白告诉他你的感情，这么多年只有你一直陪在他身边，我想他了解你对他来说是重要的。”
梅华静静听着，没有说话，一菲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说这些显得很是自不量力。然后听见梅华说：“我对他来说很重要，这一点我一直知道，所以才清楚他给不了我除了朋友之外其它的东西。但是我心疼他的痛苦，即使他是在为你痛苦。”
一菲做不到直视梅华的目光，默默低下头去，仿佛做错了事的是她。梅华接着说：“但是我不恨你，我没有无私到愿意成全他和别的女人，只是不想再为他心疼，如果你们彼此都在意对方，然后走到一起，那对我而言不过是失望而已，这些年我早已经习惯了，其实也明白不该对他抱有希望的。”
落寞的语气让一菲心里一阵熟悉的疼痛，很久以前她和张弛刚刚恋爱的时候，一想到也许有一天她和张弛会分开，他的温柔体贴全部会给另外一个人，心里就疼痛异常。
“明白了吗，周一菲，我今天不是请求你离开他或是爱他，只是希望你不要故意对他的感情视而不见，互相爱着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有些人等了那么多年却仍是等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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