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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善终


薄暮时分,天际浮动着黑蒙蒙的浓云,远方平静如渊的壮阔沧海正被笼罩在一片晦暗与朦胧的虚幻中,万家灯火绵延不绝,却又迂回环绕,洋洋洒洒地拼接起云海城的轮廓骨架,雪若飘絮随风雨摇曳,悄无声息地坠入千家万户。

        凄凄风露,霜雪铺路,夜色即将覆盖之际,云海城内喧嚣减退,消弭的迹象如同有一只大手从城市的一端朝另一边抚去,受这等阴翳天气的影响,路人的心绪也似霜打的茄子恹恹的,行迈靡靡。

        说起来,这还要怪近来云海城风波太盛。

        一个多月前,褚晖岛嚣张的行径被神秘人镇压,后有磅礴能量摧枯拉朽地袭来,连带着不可一世到执掌一域的星火拍卖行芦家也被惩治,两个势力各自易主,如一场地震海啸降临,激起了一系列连锁反应。

        半个月前,年轻妖宗君临云海城,毫无征兆地轰杀了具备绝艳之姿的苏如雪,虽不至闹得满城风雨,却也是引起了如山倒般的唏嘘哗然,消息似插了羽翼传遍以善水宗、乾坤皇朝为核心的一带区域,其热度一时无两。

        今日,一座令世人目眦欲裂的浩大妖宫自云海炼器坊如红日般煌煌升起,宫殿似由万众妖兽之血漆涂而成,出世之时一股令人刺鼻作呕的腥味横亘数百丈,血宫宽约三百丈有余,高度参天,睹者尽皆退避三舍,遥遥观望,远离此是非之地。

        当日,那位年轻妖宗的妖宫也未达如此程度,这番对照之下高下立判,城内浩浩荡荡的喧嚣声似偃旗息鼓般,只当又有镇压一域的大能前来问责,甚至是那等碾压妖宗之流的强者,旁观者纷纷为处在漩涡中心的云海炼器坊默哀。

        风起于青萍之末。

        不过两月就有这么多事接踵而来,世人都觉得并非没有缘由,因此整个云海城都被蒙上了一层弥天阴影,平日里跋扈飞扬者也都收敛声息,自觉蝼蚁之辈更是噤若寒蝉,似是在风雨如晦的高压统治之下,终日凄惶。

        云海城中难得有这般万民默契的静寂,颇有种俯首称臣的屏息视感,而位于事端中央的炼器坊却显得高蹈出尘,黑夜来临,偌大的炼器坊内或许还有一些不明真相的窃窃私语,其音如蚊吟。

        在善水宗、乾坤皇朝和雷云宗的这个三方经营的圈子里,如若论之器道,当以云海炼器坊为尊,所以在这三者势力覆盖的辽广地域内,鲁不庸的名声更是如雷贯耳,被称之为南荒器道宗师之下第一人也不为过。

        有此威名,鲁不庸在云海炼器坊虽不至掌权的地步,却也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傍晚之时,由鲁不庸出面向云海炼器坊的高层说明了关于苏如雪的后续之事,大概就是苏如雪的家人惊闻噩耗降临此地,与那年轻妖宗私仇已了,将会带走苏如雪的尸躯归家进行安葬事宜,薛趋、池正间和崔巍三位宵小因出言不逊惹恼了前辈,故而直接被当场击毙,剩下的人则是被驱逐。另外,这位前辈将会在炼器坊逗留一月等待故人,暂居自己的庭院之内,望诸位莫来叨扰,时日一到自会离去。

        这段消息一放出,众人皆是明白了,一个月内云海炼器坊都要成为一方不容外人踏足的禁地,此事虽关乎诸多炼器师的利益,但大家的态度都很明确,前辈肯莅临寒坊实乃众人之荣幸,这种使云海炼器坊蓬荜生辉的大事谁敢怠慢,当然是笑呵呵地表示与有荣焉啦!

        没听到一个四阶炼器师和两个三阶炼器师都被称为宵小吗?

        那妖宫之大,修为是否臻至妖皇虽犹未可知,但相较众人,那位前辈定然是镇世之雄,引世人瞻仰,这要再谈及一个月内云海炼器坊的生意亏损,那就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了。

        此刻,在众人眼里鲁不庸即是那位神秘前辈的化身,鲁不庸的态度即盖世强者的态度,鲁不庸虽说“大家一切照旧,只要别在我的庭院周边大声喧哗即可”,但所有人潜意识里直接将字面意思升华,上升到“一个月内你们这群渣渣莫要吵嚷”的高度。

        理解,理解。

        随后,炼器坊内因凑热闹而聚集在一起的诸多有名之士纷纷告退,其中有许多人羡慕眼红鲁不庸,包括云海炼器坊坊主在内,都啧啧赞许其为人,感叹他宅心仁厚,在苏如雪危难之际施以援手,得此恩报,与一世强者搭上了关系,闻言鲁不庸也只是拱手客套几句,皮笑肉不笑,一切做得滴水不漏,喜怒不形于色。

        待寒月挂于梢头之上,整个炼器坊内万籁俱寂,虽灯火通明,但人潮退去,竟与寻常屋舍无异,摆脱了往日通宵的喧闹,成了冬夜平湖般的清静场所,偶有人影走动,脚下也仅剩踏雪时的簌簌声,酥软

        喜闻。

        自苏贤与苏斩谈拢走出锻造室后,苏斩就告诫了鲁不庸等人莫要声张其夺舍之事,虽此楚虚非彼楚虚,但他不会伤及众人利益,倘若让他知晓自己被在场的人针对,休怪他本尊降临铲除多嘴之人。

        当然,苏斩的威胁方式还是很圆润的,听着很温和,只是暗藏杀机罢了。

        庭院外的一众武修护卫被苏斩以四皇子楚虚的身份带走了,毕竟他们是不知情者,但如梦初醒的蒙邈却是知情者,苏斩本来想斩草除根的,但蒙邈被苏贤保下了,说想收个侍从,引来了苏斩的一记白眼,但苏斩在腹诽一阵子后也没多说什么,总之就是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水不争、冷无侠、邓襄、宫商角以及鲁不庸,这五个人的名字苏贤全都记下了,他没在当下表达感激之情,这种态度在苏贤与这帮人说话时已有显露,相信所有人都感受的出来,他也没承诺说日后必有重谢,苏贤很少做出承诺,因为承诺有时候会成为沉重的负担或者破碎的谎言,当然还有些承诺会提供不竭的动力,不过苏贤的本意是这些谢意让将来复生的苏如雪自己去表达,他就不瞎掺和了。

        苏如雪陨落,这些人前来哀悼并坚持与楚虚的歹念作抗争是奔着与苏如雪生前的情谊来的,如果苏贤非要扯上一些功利的重谢反倒让这份高洁的情谊多出了铜臭味,这样反而不美。

        没错,苏贤就是这么说服自己的,他是绝对不会说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手里没什么好东西可以拿出来鸣谢的。

        从水不争、邓襄等人的角度来想,苏贤本就不欠他们什么,而且人家背景深厚得可怕,一个未来可突破至帝境的老爹,就这个震骇的消息已经把他们常规臃肿的世界观撕扯得粉碎,放在平日,一个妖皇都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这不是妄自菲薄,而是一种身处井底最本能的仰望。

        即便是像苏贤拥有这么开阔的眼界,就算他已见过了许多妖尊妖皇,连妖帝也略有接触过,可真要提起来,特别是在他仅有妖王修为的时候提起妖帝,依旧会觉得那等存在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当然如果是苏贤,他会给这样的仰望加上一个时间期限。

        譬如,百年后的自己绝对不会再仰望什么妖帝妖尊,而是要与他们平起平坐。

        但水不争等人可不会这么想,他们只会觉得妖宗可能就是一生的终点了,至于妖皇之上那根本就无力追赶,那是他们永生不得企及的高度,不敢多想,所以告诉自己要保持本心,脚踏实地的去前行,竭尽所能离那样的高度近一点就够了。

        所以,在面对苏贤时,水不争等人也有多多少少的不自在,这种修为和背景的双重压制让他们喘不过气,稍稍交流几句,拍拍胸脯保证自己不会将今日的事情外传,然后就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倒是那白发鹤翁的宫商角不是凡辈,估计见的世面也极广,交谈之时不卑不亢,还问了一些关于苏如雪的后事,苏贤只是敷衍答过,并没有将苏如雪还未死的真相交代出来,哪怕宫商角和苏如雪之间有超凡的交情,或者说宫商角就是那个被苏如雪家人所信赖之人,即便是如此,苏贤也不会说出有关苏如雪未来的任何事情。

        至少短时间内肯定不会,这不光是对苏如雪的保护,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要说,就让苏如雪将来自己去说,也就当做是给这帮人一个惊喜了。

        众人本就没有奢望苏贤会拿出厚重之礼来答谢他们,这种凭吊之事本就是人之常情,死亡带走一切,不沾染太多俗气和利益,因此水不争四人后来也走得干脆利落,毕竟看苏贤的意思好像是要和鲁不庸谈点什么事,他们都是聪明人,也不好多呆,下午天还微亮的时候就已经告辞离开了。

        早和苏如雪呆一块儿的时候苏贤就想在探寻完竺霖岛后找个炼器师改进一下他的月铜傀,恰逢此机,有了和鲁不庸的这层联系,但关键还是鲁不庸实在是不敢得罪苏贤,人家神念强度摆在那,身后背景露出冰山一角就把人吓得半死,所以当察觉到苏贤有求于自己之时,鲁不庸还有一种很兴奋的感觉。

        苏贤看破不说破,拿出月铜傀和五阶心脉后,鲁不庸更笃定其与苏如雪关系紧密,在南荒盛产续脉玄木之地屈指可数,又是在善水宗境内,两人前后拿来的心脉一辨就知是出于同源,刚好鲁不庸还在为突破五阶炼器师而烦恼,这下瞌睡有人送枕头,有了送上门的材料,鲁不庸直言不收苏贤任何费用,免费帮助他改造月铜傀,即使心脉不够,鲁不庸手中还有苏如雪留下的那一批,一下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这倒是苏贤意料之外的惊喜了。

        毕竟做事做一半却卡住是很难受的,诸如突破晋升这档子事。

        戌时,夜星隐于厚重的云层后,镶嵌于深紫色天幕,依稀闪烁着微光,鲁不庸自然是迫不及待地进了锻造室,在炼器之前他给苏贤安置了住处,乃是庭院内的偏房,但等鲁不庸布下了四阶聚气阵后这偏房也可谓是上等宾房了。

        偏房外,伫立着一道魁梧的身影。

        曾经,蒙邈没有一丝妖修天赋,幼时因妖兽攻城而家破人亡,早年便沦为孤儿,经皇朝编制后被丢入莽莽大军成了其中的一员,然而这是一个妖修的世界,强大的妖修可以一敌万,覆手为雨,睥睨苍生,妖宫起妖兽出,威震天地,普通将士注定只能练武,鲜有战场厮杀,很难有出头之日。

        尤其是在乾坤皇朝内,百年无战事,没有那种凡人小国似的打仗,往往一个势力的至强者就可以奠定双方对峙的胜负成败,但皇朝大军也有其秩序,仍旧有军令如山,有森然严谨的体系,例如将士职位的晋升提拔、修炼资源的分配、侍卫的培养方案等等。

        蒙邈自小入军,被上位者无情地扔进了十方山脉外围,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以这种荒野生存的方式角逐出英勇智谋者,得赐武修炼体之法,配以相应的修炼资源,然后再丢进山脉内部完成相应的任务,攫取各种天材地宝,上位者练兵选拔人,将士与妖兽厮杀夺取资源当作回馈,表现好的又有进一步的空间。

        就这样,蒙邈在军中渡过三十年岁月,吃过无数的苦头,流过无数的血汗,终于随着修为的升涨,突破体制内的一个个层级,从无名小卒坐到了领队人的位置,再被皇朝内显赫贵族招揽,实则再怎么辗转还是在皇朝管辖内,仿佛自他入军开始便被囚禁在一个巨大的笼子里,除非他强到足以撑破整个巨笼,否则他终生还是没有自由的命。

        可惜,蒙邈没有强到极限,挣脱不了皇朝的束缚,但其实他的脑海里并没有自由这个概念,或许是在军中被潜移默化地改造了思想,他似乎就是为皇朝而生,守护皇朝中人,最终的宿命也是为皇朝而死,这本才是他一生的轮回。

        结果,命运就在短短一天里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遇到一个少年,之后神念被操控浑浑噩噩地做了一些难以置信的事情,紧接着清醒的时候就已经被皇朝抛弃了。

        四皇子,似乎也不是以前那个四皇子了。

        这种荒诞的感觉,若不是亲身经历,若不是一身修为真实地存在,蒙邈甚至会觉得之前的三十六年就是一个笑话。

        他虽然不傻,但他脑海里有一种归属于皇朝的思想根深蒂固,可现在自己身上的一层枷锁被打破了,他突然没觉得有什么自由自在的感觉,他突然觉得没了归属感,不知何去何从。

        远古大陆有多大?蒙邈很模糊。

        蒙邈只是隐约地知道自己生在东域南荒,听说外面的世界精彩纷呈,可他一生的足迹大概也就在皇朝附近徘徊,他原以为自己会做四皇子的护卫一直到老,然后成为像卫老那样的存在,贴身守卫一个皇子,直至逝去。

        可在一个惊天大逆转后,蒙邈蓦然变得无所适从,心底空荡荡地站在偏房的门口,茫然地数着一点点飘雪落下,不惧严寒的他莫名感到一股寒意,这是一种跌落谷底的幽寒。

        因为,他换了个陌生的主人,尽管这个主人似乎很受人敬重,背景通天,可蒙邈却没有一点欣喜,他只觉得自己花了三十多年在脑海中竖立起的思想之碑被拍成齑粉,一生僵局似的部署被打乱,皇朝似成了云烟往事,而他的一切思想都在等待着重建。

        苏贤固然不知道蒙邈的思想僵化狭隘到了这般境地,其实这也怨不了蒙邈,毕竟从他记事起就是残酷的军旅,家破人亡的事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蒙邈没受过什么教育,没读过什么书,干的最多的事就是与兽搏斗,虽明一些事理,但思想的局限就摆在那里,他之所以三十多岁就晋级妖王,那还是求生的本能让他坚挺至今。

        简而言之,于蒙邈而言,当今的境况就是他花了三十多年建立的信仰破碎了,在新的信仰重建之前,他陷入了思想上的迷惘,沦为弃子的他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找不到回家的路,无路可走,无路可退。

        而蒙邈整夜的心理活动也可以彻底归结为人生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或许,也只有这么纯粹的人,才会拥有一种无限的可能。

        新的未来在向他招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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