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摘星不在
外间看见这一幕的修士们瞠目结舌,瞬间像炸开锅一样热闹，议论声此起彼伏。
“我没看错吧？神剑天地主动邀请那黑衣人进去？”
“怎么可能？神剑天地怎么会无视天地规则,她凭什么啊？”
“她、她身上半点没有剑道的气息。”
远处,负剑青年乌重站在藏剑阁队伍里，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睛须臾惊起层层涟漪，脑海闪过一个几乎匪夷所思的猜测,下一刻自己迅速否定掉。
那个人还在人界刑狱，十年之期还差几个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况且，如果真的是明憬,怎么会不见他们？
明憬从来光明正大、坦坦荡荡，怎么会将面貌藏在曾经最厌恶的冰冷面具和暗沉斗篷下？
乌重想到这里,心绪稍安,又担忧起神剑天地内的逐日剑和左浩然，眸底掠过几分忧虑。
祁云雪怔怔站在一边,眸底有震撼，也有难以置信,追随着她们的背影向前一步，凝出一道透明如水的灵气。
“铮”地一声清响,光门泛起涟漪，那道灵气被弹了回来。
与此同时,祁云雪左手那柄白色的长剑微微震动。
祁云雪是有本命灵剑的，所以神剑天地不允许她进入。
若是之前，不进便不进，本来也不是很重要。
她之所以愿意从刑狱门口跑来这里，除了十年之期还有几个月之外，无非是想见一见逐日剑的风采,看看与那人手下之剑齐名的神剑是什么模样。
或许心底最深处也存着几分与辛如风一样的念头，想要把逐日剑抢过来送给她。
可是现在见到神剑天地这样的异象，祁云雪便不想放弃，她一定要进去瞧一瞧。
光门见她一直不退开，疑惑地生出一道光影投下来，轻轻晃动着，催促她不要挡到其他人的道路。
祁云雪不听，咬唇调动全身上下所有灵气，源源不断地落在光门上，仰面看着那道光影，眸底满是执着。
空气有一阵的沉默，祁云雪的唇边渐渐渗出一丝鲜血，将滴落而不滴落。
衬着那身清冷出尘的气息，分明该是柔弱无依的，在祁云雪这里却只有清傲坚决。
排在队伍后面的叶冲霄无意间抬眸看了一眼，再难移开眸光，眼神沉沉，手按在腰间铁剑上，垂落的眼睛里不知是什么情绪。
祁云雪不低头，修长手指曲起，就这么仰面迎着光影。
良久，光影晃了晃，像是妥协一般，将祁云雪送进去神剑天地。
乌重、围观修士：这也行？
乌重想起自家心思单纯的小师弟，一时有些蠢蠢欲动。
光影像是察觉到其他修士灼灼的目光，缩回光门里面，再不给半分特殊，一副按规矩办事的态度。
好吧。
乌重选择眼不见为净，直接盘膝而坐，闭眸开始修炼。
藏剑阁的剑修是出了名的道痴，随时随地可以沉心修行，迄今为止只比不过明憬一人而已。
队伍缓缓挪动，依次进入神剑天地，灵气被光门弹出的修士虽然失望，但也不敢闹事。
再没有第二个修士能如祁云雪一样。轮到叶冲霄时，少年回眸看了一眼地下鬼市的队伍所在，眸色闪烁，凝出一道纯白灵气，落于光门那一刻，异象再起。
一声剑鸣响亮，淡金色的剑影摇曳，将他的身体笼罩住。
虽是异象，却不及刚才震撼人心。
如果没有明憬那一遭，众修士一定会大为惊诧，再讨论几句叶冲霄的屈辱过往和励志事迹，或许还会顺带嘲讽几句祁云雪的有眼不识泰山。
可现在他们已经见过神剑天地最偏袒一人的景象，再看到叶冲霄这一幕，不免暗暗拿来比较，进而生出一股“不过如此”的感慨。
不过如此。
一个是神剑天地全面敞开，光影横斜一地，姿态放低到极致；一个是些许异象，如高高在上的赏赐。
或许连拿来比较的资格都不够。
叶冲霄自修为废掉后尝尽人情冷暖，最能读懂他人晦暗的眼神。
此刻只觉一口血堵在喉底，想发作又不没有理由，只能恨恨咽下血气，一步跨过剑影。
苍极山背光一面。
几十道黑影单膝跪地，周身气息阴郁森森，脸上蒙着一层血色面巾，隐身在黑暗里，似乎本身就来自黑暗。
为首一人低着头态度恭敬：“请少尊主下令。”
循着那人低头的方向望去，少尊主整个人都站在阴影里，看不清具体的面貌，声音冷肃：“进去神剑天地，你们只有两件事情要做。”
“第一件，夺剑。”
“第二件，杀人。”
“少尊主，夺剑之事属下清楚。至于杀人，不知少尊主想要杀谁？”
“所有人。”声音愈发冷，带着一股磅礴杀气，低沉压抑：“见谁杀谁。”
“如果你们这些废物做得到的话，祁云雪、乌重、左浩然、辛如风、姚轻竹……这些参加过斗灵大会的天骄，重点对待。”
“哦，还有叶冲霄，记得把他也杀了。”
少尊主的声音有些戏谑：“要怪就怪他去哪不好，偏偏去了万象道宗。”
万象道宗。
似乎想起什么事情，少尊主的气息无比暴戾，也没有耐心再多言其他，直接下命令：“稍后，本少尊会用师尊赐下的宝物打开神剑天地一角，你们抓紧时间进去。”
“是。”几十道黑影齐声应下。
神剑天地内。
明憬对外间生起的风波一无所知，跨过光影后，抬眼见到一方剑气激荡的世界。
还没来得及思考其他，心口已是一痛，全身力气一瞬被抽离，唇角很快渗出鲜血，落在黑色衣襟上，冷意传递到心底。
她半弯着身体，踉跄几步靠在树上，低着头喘气声急促，良久才习惯身体那股绞痛感，抬起头时，唇色已经白得吓人。
所幸戴着面具，脸色如何别人也看不出来。
四下无人，明憬忍不住低低笑出声，笑声颇自嘲，却没有意外。
因剑而生的神剑天地，充盈着凛冽剑气再正常不过。
她一个修魔之人，就算侥幸得入，魔气与剑气冲突，受伤流血也是再正常不过。
只是疼痛而已。习惯之后，就不至于再狼狈到无法做其他的事情。
明憬觉得还可以接受，所以在笑。
笑够之后，她扶着那株被剑气摧残得不生枝叶的树缓缓站直身体，才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慕容炽呢？
她和慕容炽是牵着手一起进来的，可是她现在并没有看见慕容炽的身影。
明憬抬眸，扫视四周一圈，忽然低下头，再次笑了起来。
是她忘记了，但凡独立的小天地，从来都是随机传送的。
神剑天地能够允许她和慕容炽同时进入，已经算对她很好了。
可是它为什么会允许自己进入呢？自己明明修炼的是魔道，最受剑气排斥。
明憬怔怔失神，一只手握拳藏在袖下，一只手曲指，在半空慢慢描摹出一柄剑的形状，声音极低极低地从苍白唇边溢出：“谢谢。”
说完这句话，她抬脚向远处走去，没有回头，也就不曾见到身后以剑气凭空凝出的三个字：“不用谢。”
剑气情绪化地停顿一下，打乱后重组：“摘星呢？”
摘星呢？摘星不在。
神剑天地隔绝寻常阵法传送，也隔绝契约感应，明憬找了许久，都没找到慕容炽的身影，心中不免有些沮丧。
“铿！”
前面树林忽然传来一阵打斗声音。
明憬脚步一顿，身形如风，藏在一棵大树后面探出视线。
林中有一块宽阔的空地，空地中央，数十人成两派对峙，手中剑出鞘，正打得激烈。
说是成两派，其实不过是一个人为一派，剩下的那些人再成一派。
单独一派的修士是个少年，手拿铁剑，第四境修为，身上的衣服明憬很熟悉，是万象道宗的内门弟子服。
所以虽然之前不曾见过面，但明憬很快明确他的身份。
叶冲霄，世族叶氏少主，修为出错后沦为废人，再拜入万象道宗，鬼蜮阁阁主口中的“最快速度自外门晋入内门”。
与他对打的数十修士修为全部在第四境之上，气息各异，显然来自不同的宗门。
明憬看了一会，明白他们打起来的原因是叶冲霄手里捏着的一枚灵果，又见施展的剑法都很稀疏平常，兴趣缺缺，也不好奇谁胜谁负，转身就准备离开。
空灵的声音在这时突然响起：“明憬，那个叶冲霄，他身上也有一个剧本，你想知道吗？”
剧本。
明憬的声音冷下来：“什么剧本？”
声音顿时得意起来：“我不告诉你！”
明憬：“……”
她转过头继续看树林的战斗，视线凝在叶冲霄身上。
声音没得到明憬的回答，有些着急：“明憬，难道你不想知道叶冲霄的剧本是什么吗？只要你和我绑定，我可以全部告诉你。”
明憬依旧不出声，眸光有些深。
知道叶冲霄是剧本主角后，明憬打量他的角度有所变化，于是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与数十个修为在他之上的修士战斗，竟然可以战至现在还不败，甚至隐隐有取胜的趋势。
这当然不正常。
修士天赋卓绝，一剑敌千军都是有可能的。
明憬从前就是举世无双的天才，也曾一人一剑孤身迎战百人而取胜。可是叶冲霄身上并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
他的剑法固然出色，却是因为剑诀本身，而非他对剑诀的领悟。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可以打败这些同样出身不俗、天资聪颖的修士们？
明憬眯起眼睛，一瞬间想起“剧情需要”、“降智光环”，心底戾气刹时升腾。
声音对此一无所知，还在试图说动明憬：“叶冲霄不仅可以打败这些人，他还同境界无敌。”
“外面那些修士说，他还会是万象道宗下一任首席弟子，会成为第二个你。”
同境界无敌。
她现在也是第四境。所以，她也会打不过叶冲霄吗？
明憬眼神冷冽，颇有上前一战的想法，沉默片刻，忽然将身体靠在树上，低低呼出一口气。
现在的她是打不过叶冲霄的。
剑气与魔气冲撞，她连走路都很费劲，谈何打架？
要不是有山河袋和昆仑扇，她连自己的气息都很难掩盖住，又怎么可以躲在大树后面，鬼祟观战、隐匿踪迹呢？
明憬抿着唇，毫不犹豫转身走开，在脑海里问声音：“你知道慕容炽在哪里吗？”
虽然不知道这道声音到底是什么，但明憬通过前几次的对话，发现这道声音有些傻，似乎很好利用。
“慕容炽？”声音一愣，接着老老实实回答：“你要找慕容炽，往南边去就好。哦，就你现在这个方向，不容易被其他修士发现。”
声音似乎也察觉到明憬的虚弱，下意识给出帮助，又想起最初的目的，开始碎碎念：“你真的不跟我绑定吗？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没有用的。”
南边。
明憬直接忽略声音后面的话，抬脚向南边而行，刻意挑着阴暗偏僻的小道，有目的避开任何修士。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明憬喘气得更厉害，面具下的唇色白得透明。
身后一阵风吹草动，她警觉地闪身躲进一棵相邻的大树后。
空气一时很安静，静得明憬连自己的喘气声和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躲了一会，见什么都没发生，勾勾唇角，笑意并着血迹一并浮现，迈开脚步要离开，转身撞入一个微凉的怀抱。
明憬一惊，连忙抬眸，入目是一个狐狸面具，是慕容炽。
她松气，胸口剧烈起伏，再也忍不住咳嗽出声，血迹喷出，将面具内侧都染红，身体软软地倒下去。
慕容炽忙伸手扶住她，声音无措：“明憬，我吓到你了吗？”
她只是看明憬一个人走在树下，心底一时兴起，想着吓吓她，没有想到明憬会惊吓到站都站不稳。
慕容炽眸底自责。
明憬缓缓摇头，拉着慕容炽的肩膀艰难站直：“不关慕容姑娘的事，是我、我自己的问题。”
话刚说完，又是一阵血气上涌。
明憬很努力想压下不吐血，却控制不住身体的反应，只能将头转向另一边，“哇”地一声，白色的面具彻底变成血色。
慕容炽震惊，将明憬揽入怀里，身形移动，在树下找到一个阴凉的地方，抱着明憬坐下，指尖触碰到明憬的手，只觉冷得可怕。
“明憬，你……”慕容炽抬眸，明憬还在摇着头，很认真地说着“没关系”。
她直接忽略，伸手将奶猫面具取下，几乎被眼前这一幕刺痛。
这是怎样一张脸啊？
苍白如纸、血迹遍布、五官却舒展开，有释然，有难堪，有……温柔。
慕容炽瞬时无法呼吸，递过去一道神识，再次被明憬经脉内乱七八糟的魔气惊得说不出话。
神剑天地。
修罗魔道。
剑气与魔气，本就水火不容、生死争斗。
她竟然将这个忘得干干净净，让明憬跟她一起进来，让明憬置身如此危险之境，让明憬命悬一线。
慕容炽心里难受极了，把手搭在明憬身上，源源不断将自己的灵气灌输过去，希望能让明憬舒服一些。
许久许久，久到慕容炽数千年的修为都几近枯竭，明憬的面容才一点点红润过来，喘气也不再急促。
慕容炽稍稍放心，用自己的手擦拭干净明憬唇边的鲜血，听到一声虚弱低沉却格外清晰的声音。
明憬躺在她怀里，仰面看上来，刚刚恢复血色的唇微启：“谢谢。”
明明是她疏忽不顾，明明是为了帮她取到大日琉璃果，明明是她几乎命悬一线，她居然在好转的第一时间道谢。
明憬在向她道谢。
慕容炽低头，对上一双漆黑、明亮、温柔的眸，再控制不住心底情绪，动作小心地扶起明憬的头，凑近，吻住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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