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小说:沙僧传
时空震动，那是引力的涟漪。
轻微的震摄导致了无尽的扩散，仿佛宇宙初生。
我抬眼看去。
情况是如此的熟悉。
一个自称、只认孙悟空的物体，指着一个所谓龙椅之上的自认、自称玉帝的物体。两物的身体射出各种波长的光子，其中极少的一部分传入对方的、注定会接收对方的受体。
两物的声带震动，声音的传播震动声音的受体，产生电子信号，电子信号被电子受体接收——于是两人“交谈着”。
无数个自称“天兵天将”的物体在单方面接收着那两物的信号——它们在等待着历史的结局。它们就像等待着量子坍缩的平行世界——当孙悟空、玉帝谁坐在了龙椅上，它们就像拥抱历史一样拥抱那个胜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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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这四百亿年来生了无数次同样的事。
每次，我都自称真神、真道、大梵、大帝……
我在凌霄宝殿之上，轻蔑地看着龙椅之上的所谓“至高神”“创世神”……
我大喊：“我就是正义！我就是真理！我就是历史！我火眼金睛，看透世间一切！”
我就要打碎这真理！这权力！这秩序！这传统！
我奋起，用万钧之力打碎了它的脑袋！
我坐在天堂的龙椅上，俯视众生。
一个邪恶的天堂毁灭了。
一个正义的天堂建立了。
而且，邪恶的天堂不停地毁灭着。
而且，正义的天堂不停地建立着。
整个宇宙终于走向它的命运——大热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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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回忆起来了。既然我回忆起我的事，那么我就能理解孙悟空在干什么。
孙悟空在凌霄宝殿之上，轻蔑地看着龙椅之上的玉帝。
它大喊：“我就是正义！我就是真理！我就是历史！我火眼金睛，看透世间一切！”
它就要打碎这真理！这权力！这秩序！这传统！
它奋起，用万钧之力打碎了玉帝的脑袋！
它坐在天堂的龙椅上，俯视众生。
它认为，一个邪恶的天堂毁灭了。
它认为，一个正义的天堂建立了。
它认为，从此，世间再无邪恶，只有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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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想起孙悟空找到我，带我去取西经的事。
几年前，白龙马、沙僧、孙悟空、猪八戒来到我的流沙河。
无尽的流沙河边，只有我，和我的女人。
流沙河是空间与时间的交汇处。它们是黑洞最深处，是无数平行世界的交汇处。你主观上想什么，它就会是什么样子——这就是宇宙的真谛。
唐僧看着我和“我的女儿”，流下了泪水，说：“多惨啊。”
突然，孙悟空打死了我女儿。
唐僧：“这又是为何？”
孙悟空：“家庭是人生的羁绊。”
孙悟空对着天空大喊：“是谁，害你孤苦伶仃家徒四壁？是谁，害你女儿丑陋不堪嫁不出去？是谁，害你在流沙河待了四百亿年？”
孙悟空眼中有泪，指着西天，大喊：“是那玉帝！是那诸神！是那诸佛！是那权威！是那朝廷！”
孙悟空继续大喊：“我就是正义，我就是真理，我就是历史。人，一定要反抗平庸！人，一定要挣脱镣铐！”
孙悟空依然大喊：“走，我们一起，打上凌霄宝殿！我们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遇妖杀妖，遇人杀人！”
孙悟空看着我，大喊：“你懂得不，幸福在于奋斗！”
我看着孙悟空。
我很羡慕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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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悟空，活了几百年。
我打个盹，也要几百万年。
孙悟空就是宇宙之初，它就是毛毛虫，它就是春天，它就是人的蒙昧年代。
我就是宇宙之终，我就是蝴蝶，我就是冬天，我就是人的文明年代。
它，就是，我的过去。
我，就是，它的未来。
我懂它，但它不懂我。
我想着它——它是如何理解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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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猪八戒牵着白龙马，孙悟空挽着唐僧，四物来到流沙河。
它们望着宇宙的诞生地与毁灭地——流沙河。
白龙马说：“这是黑洞！我爹说过！快跑！”但是，猪八戒、唐僧、孙悟空没有接收白龙马信号的受体，因此听不懂它在嘶嘶地说着什么。
猪八戒说：“流沙河至少一万里吧。你看这水，恐怕一万米深。”
唐僧说：“我佛真是神奇，居然有如此雄伟的造物。阿弥陀佛。”
孙悟空说：“如此荒凉、邪恶的流沙河是谁造的？是那玉帝！是那诸神！是那诸佛！是那权威！是那朝廷！我，必须要打破轮回！我，必须要创造天堂！”
它们想要渡河。
奇怪的想法。你想做一件事，关键不是你，而是那件事能不能做。
流沙河不是流沙河，只是人们叫它流沙河。
它就是宇宙本身。
它们自然过不去。
它们看到了我。
白龙马嘶嘶地说：“它是洞中人！快跑！”
猪八戒说：“这是你女儿还是你娘子？”
唐僧说：“想必是你女儿。你看，那么丑。”
孙悟空说：“老艄公，这河能渡过吗？”
你从流沙河的这边到那边，如果你的度是三十万米每秒的话，你需要一千两百亿年；而且还有个前提：假如宇宙不再膨胀。但没人知道宇宙的未来是怎样。因此，我真不知道它们能不能渡过流沙河。
我叹气，说：“无能为力。”
白龙马嘶嘶地说：“它要吃我们！我闻到它的气息！”
它说对了，我曾经吃了几百亿个西行者。它们就是我的负熵。
猪八戒说：“你女儿嫁人了吗？”
唐僧说：“老施主，我们这里歇息一下可好？”
孙悟空说：“老艄公！你有什么要我们帮忙吗？比如有没有妖魔鬼怪欺负你？”
我说：“你们想住，就住下吧。”
女儿给它们准备饭菜。
白龙马嘶嘶地说：“好恐怖！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觉得恐怖！快让我走！妈的，把我的缰绳打开！我本来可以打开，但我没手啊！”
猪八戒说：“你女儿年轻时比嫦娥还漂亮吧？我怎么觉得她和嫦娥一模一样？我是说，如果嫦娥老了的话。”
唐僧说：“老施主，能不能不要给我们白水煮浮萍了？或者，你至少要放盐吧？”
孙悟空说：“老艄公！你觉得你这种人生有意义吗？不如，和我去杀玉帝吧！我们一起打天下、坐天下！打天下、坐天下，人们好欢喜！”
我说：“让我想一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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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来了几个邻人。
它们是其它宇宙的人。
我总是想，“其它宇宙”是什么意思？“宇宙”不是已经包含“其它”了吗？“总宇宙”存在吗？它的创世神是谁？“总宇宙”的规律包含“我宇宙”的规律吗？“各个宇宙”能组成一个“宇宙”吗？
那些人和我说着话。它们说：“能让我吃浮萍吗？”我说：“难道你们的世界连浮萍都没了？”它们说：“你知道什么是大热寂吗？在我们世界，一切都是浮萍，于是，一切都不是浮萍。”我明白了。
……
白龙马嘶嘶地说：“它们好强大。虽然我听不懂它们的话，但它们一定很厉害。”
猪八戒说：“它们是外国人？”
唐僧说：“都是我大唐人。”
孙悟空说：“肯定是妖精！”
那些人看着它们四个，问我：“这些宠物是你养的？为什么这么傻？”
我说：“蝴蝶不要嘲笑毛毛虫。那是我们的蒙昧过去。”
它们走了。
它们离开了流沙河。
流沙河有一千亿光年的流沙与洪水，它见识过一切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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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女人出去找浮萍。
她在一千亿光年的流沙与洪水中找着浮萍。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此这般，持续了四百亿年。
她找了一盘浮萍，放在水里煮着。她哭了，眼泪掉进锅里，因为这样才有盐。
白龙马嘶嘶地说：“妈的，这生活比我都惨。”
猪八戒说：“为什么你们不种黄瓜？”
唐僧说：“养猪也行啊！”
孙悟空说：“是朝廷的剥削！它们摄取了额的多余价值，让人民受苦受难！推翻朝廷！建立我们的朝廷！”
我想说：“生命对宇宙来说是一种加的增熵。每一个宇宙都想消灭生命，但对我而言，我太软弱，我既不敢自杀，也不敢杀死我的女人，也不想杀死你们。”
我说：“我没办法。”
我说的是真话。繁荣就是荒凉，荒凉才是繁荣——这就是宇宙的增熵真理。为了宇宙，必须消灭生命，包括我自己。
奇怪的是，它们居然也知道我说的是真话。它们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说：“苦难肯定会过去。”
我看着它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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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
大洪水起，流沙河泛起滔天巨浪。
这说明，另一个宇宙毁灭了，残余的引力波来到我的宇宙。
我在巨浪中看见生命的遗迹，仿佛无尽的鬼魂。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宇宙的至高神终于受不了孤寂——自杀了。
大家看着大洪水。
白龙马嘶嘶地说：“我变成龙的话，我也能游泳。”
猪八戒说：“我天生会游泳。等等，你们不要误会，我是说，我以前是水兵元帅！”
唐僧说：“大自然的奇观！”
孙悟空说：“大洪水终于要来了！”
女人呆呆地看着大洪水，想着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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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
没有火了。
女人拿过一锅生浮萍，说：“没火了。”
我问她：“为什么没火了。”
她说：“不为什么。”
她叫嫦娥，是我的女人。
有一次，我打上凌霄宝殿，想要一拳打死玉帝。
玉帝跪着求我。
此时，我瞥见了玉帝身边的女人。
她叫嫦娥，是玉帝的小三。
嫦娥如此美丽，是生命展的最高阶段。
我知道，美丽是一种自我欺骗。我们觉得美丽，只是肉体大脑的欺骗，是受体、受物的合谋，是基因的阴谋。
但是，那时的我还幼稚，我一下子喜欢上了她。
而且我如此强大，她也喜欢我。
于是，我放过玉帝，把嫦娥带到流沙河。
四百亿年过去了，我们都成长了。
我终于知道，美丽与爱情只是虚幻的概念。
但我太软弱，我一直“不忍心”把嫦娥变成沙子，虽然我知道，为了延缓宇宙的终结，我应该而且必须把她变成沙子。
白龙马嘶嘶地说：“没关系，我喜欢吃生浮萍。”
猪八戒说：“妈的，谁喜欢吃生浮萍？”
唐僧说：“这女人找事，该打！”
孙悟空说：“男女平等！男人怎么可以打女人？”
我没说话。
我知道，命运正在走向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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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
没有光。
流沙河漆黑一片，只有脚下的大洪水。
我没管，因为，我觉得毫无意义。
尽管四百亿来，我都觉得毫无意义，但现在我觉得，真的毫无意义。
嫦娥说：“我熄灯了。”
白龙马嘶嘶地说：“我说过，太阳不是恒星，只是电灯。你们还不信！”
猪八戒说：“妈的，快打开！”
唐僧说：“关它什么事？是天狗吃月亮。”
孙悟空说：“我就知道，这妖女不但害得我们吃生浮萍，而且害得玉帝把太阳收了！”
我看着嫦娥，但我没说话。
我知道，她活够了。
命运又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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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
嫦娥疯了一样脱衣服，地上打滚，大哭大笑。
唐僧流下了泪水，说：“多惨啊，又老又丑又疯。”
白龙马嘶嘶地说：“妈的，生浮萍都没了！饿死了！逼急了我，我把你们都吃了！老子也是食肉动物进化来的！”
猪八戒饿得在地上打滚。
孙悟空从耳朵里掏出金箍棒，打死了嫦娥。
我完全可以在瞬间把金箍棒分解成弦子，再把孙悟空分解成弦子；甚至在嫦娥死后，我把她复活，甚至可以把她变得如同四百亿年前那么光彩照人——但是，我没有那样做。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我是别人，嫦娥是别人的女人，仿佛这宇宙是别人的宇宙。
唐僧：“这又是为何？她是妖精？”
孙悟空：“家庭是人生的羁绊。”
孙悟空对着天空大喊：“是谁，害你孤苦伶仃家徒四壁？是谁，害你女儿丑陋不堪嫁不出去？是谁，害你在流沙河待了四百亿年？”
孙悟空眼中有泪，指着西天，大喊：“是那玉帝！是那诸神！是那诸佛！是那权威！是那朝廷！”
孙悟空继续大喊：“我就是正义，我就是真理，我就是历史。人，一定要反抗平庸！人，一定要挣脱镣铐！”
孙悟空依然大喊：“走，我们一起，打上凌霄宝殿！我们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遇妖杀妖，遇人杀人！”
孙悟空看着我，大喊：“你懂得不，幸福在于奋斗！”
我懂，但我懂的是：幸福是虚无的概念。
不过，我厌烦了什么概念不概念。
我厌烦了我。
我厌烦了我的宇宙。
一切该终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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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
我说：“上路了。”
我挥手，一只木船出现了。这个宇宙充满着不能使用的能量，因此这只木船的出现导致的增熵直接引了最终的大热寂。此时，大地开始崩溃，洪水开始上涨——宇宙终结了。
它们上船，我上船。
在滔天的洪水与流沙中，木船钻进一个大漩涡。
我当然可以渡过我的宇宙，因为我创造了我的宇宙。我在我的黑洞中打开另一个黑洞，于是，我们过去了；我们过去后，我的宇宙坍塌了。
当初，我用七天创造我的宇宙；现在，我用七天毁灭我的宇宙。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宇宙至此终结。
命运至此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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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到了凌霄宝殿！
时空震动，那是引力的涟漪。
轻微的震摄导致了无尽的扩散，仿佛宇宙初生。
我抬眼看去。
情况是如此的熟悉。
孙悟空坐在龙椅之上，俯视众生。
百万天兵天将下跪，山呼：“吾神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旧的神死了，新的神生了。
这个世界离它的命运又近了一步。
种子生根芽，命运始必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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