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掖庭的高墙锁住了所有春光。这里除了常住的宫女，还关押了很多“罪人”。有罪的嫔妃、公主，或是被籍没的犯罪官吏的妻女，都在这深宫大院终老此生。
明月隐隐，躲在暗处，如同这幽幽之地。忙了一天杂役的宫人们伴着夜色睡去。在一处荒芜的庭院，上官婉儿的母亲郑氏背月而站，微弱的光照得她的身影有些鬼魅。
“婉儿，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阿娘觉得有必要告诉你。”郑氏对着面前的婉儿说，语气冰冷肃杀。
婉儿隐隐预感到了她想对自己说什么。十几年的时光，每当她问起自己的身世，母亲总是三缄其口。可这次，一向温良的母亲变得异常严肃。
“你的祖父，是大唐曾经的宰相，上官仪。十四年前，你刚刚出生，当时圣人要他写废后诏书，他便写了。彼时武后气焰正盛，飞扬跋扈，怎可让圣人如愿废了她？‘皇后专恣，海内失望，宜废之以顺人心’，那一字一句的诏书在她看来是多么刺眼，她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向了你的祖父，上官家遭到了满门抄斩的灭顶之灾。我因为夫家缘故得以幸免，襁褓中的你也因此免难。”郑氏平静地叙述着，却早已泪流满面。
风将两人吹得有些激冷，枝头的寒鸦的叫声哀婉凄凉。婉儿终于听到了自己的身世，却被这悲惨戳得痛心不已。
她的仇人，一直是自己视作榜样的武后？
“那时候，午门外，铡刀起而复落，落而复起，屠戮一直延续了数日。当时的场景啊，真可谓血流成河，哀声不绝。”郑氏抓住婉儿的手腕，声音比刚才急切起来，“婉儿，我在刑场的一侧，只能无助地看着他们人头落地，有的人至死还睁着眼睛，像是不瞑目的样子。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那样的场景总会入我梦中来。我努力培养你，就是要让你有朝一日可以接近你的仇人，要了她的命，替你的祖父、父亲和你的家族复仇复仇”
婉儿想起了很多个晚上，自己夜半醒来的时刻，母亲在床头泣涕流泪的样子。
母亲劲道之大让她的手腕有些吃疼，夹杂着的，还有内心无可言说的绞痛。家族的血债，母亲的隐忍，都在此刻变成了她的使命：接近权力中心，为那些枉死的族人复仇。
“阿娘，武后极其谨慎，常有侍卫护身，所饮所食也处处留意，熏香是□□的我在她身边，只不过负责起草诏令事宜，断然没有取其性命之本领。”婉儿心中虽然涌现出了对她的恨意，还是很理性地分析着现实。
她知母亲通晓医术，所筹皆应与制毒相关。
郑氏已然完全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她从粗布衣袖中掏出一块被包裹的香箸，按在婉儿掌心，“你不是在太平公主身边伴读吗？她不是武后最宠爱小女儿吗？那就杀了她。十四年了，失去亲人的痛苦，武后也该尝一尝了”她咬牙流泪，像是多年积攒的情绪终于宣泄出来，“这是我自制的含剧毒的熏香，不会有人发现它有什么问题，燃尽化成了灰时，就更查无可查了。你做事向来严谨，思虑周全，无声无息地杀个人，阿娘相信你一定可以的。婉儿，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上官家会保佑你成功的”
她又念念叨叨一阵，随即将婉儿的手紧握起来，把那熏香毫无商量地塞进她的手中。
婉儿早已对太平的生活起居了如指掌。那日，太平告诉她，酉时读书后，她要和自己的显哥哥、旦哥哥一起玩蹴鞠。
婉儿自知是个好机会。熏香燃烧可持续三个时辰之久，在她伴读后，添入那香箸，待太平回寝休息之时，那毒香恰好发挥作用，要人性命易如反掌。她的那些哥哥们，自然而然地也会成为武后的首要怀疑对象，继而互相攀咬，可真是一箭双雕。
那个时候，她是在武后身边服侍的，自然也不容易被怀疑。她又退一步想，就算事情败露，难逃一死，但豁出命去复仇，难道不值得吗？上官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让一人陪葬，她们很吃亏吗？未曾见过的祖父和父亲，都来不及同自己告别，便阴阳两隔，他们又何曾甘心？
陪读那日，她们读的书是《列子·汤问》。婉儿心不在焉地给她讲伯牙钟子期的故事。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他们二人，一人志在高山，一人志在流水，却又彼此那么懂得对方，这份情谊，也太难得了吧？”太平扶额问她，随意玩弄着云髻侧出的璨灿发饰。
婉儿全然没有听见。
“婉儿姐姐，”太平朝她看去，柔声发问，“你今日怎么了，总感觉心事重重的样子，还好吗？”
婉儿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人面若冠玉，纯真无邪，与那日母亲与她讲述的血雨腥风是如此不同，一时竟有些割裂开来。她直直地盯着她，在心里轻轻问自己，“为什么是你？”
太平看她丢魂落魄，全然没有平日里讲学的风采神韵，在她眼前摆摆手，“你到底怎么了？生病了吗？要不要找太医来看看？”
她将她的手放下，摇摇头，“殿下，无事。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它与血腥和死亡连接，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太平知晓掖庭出身的她定然有很多伤心的不为人知的秘密，但也不多问，上前毫无预兆地抱住她，安慰道，“都过去了，婉儿姐姐要开开心心，不要再想这些陈年旧事了，我不想看你不开心。”
“嗯。”她低声回应，感受着温暖的怀抱。
即便如此，她们之间横亘着那么多鲜血淋淋的生命，却是不争的事实。婉儿在内心挣扎了一番。
临行前，她还是打开那香炉的镂空盖子，将香箸投入其中。
一个时辰过去，蹴鞠赛结束，太平公主粉汗淋漓，浑身疲累，被宫女伺候着香汤沐浴后，便躺在那帷幌茵榻上。案几上的香炉冒着白雾，她很快就伴着这淡淡的熏香沉沉睡去。
照旧是月下，照旧是残破的庭院，婉儿选择直面自己的母亲。
“阿娘，我不会杀她的，即使有机会下手，我也不会那样做。”她看向郑氏的时候，想到了她数十年如一日的艰辛，心中带了对家族和对母亲的愧疚。
“你曾经那么渴望知道自己的身世，知晓后便如此轻易地妥协了吗？你究竟还是不是上官家的人？是不是？”郑氏情绪失控，身子随着剧烈的失望而微颤，朝她咆哮道，“你没有亲眼见过的杀戮，血腥能因此而淡化吗？你未曾亲眼见过的人，仇恨就因此而消亡了吗？”
自从那个秘密被戳破后，母亲似乎抛掉了所有伪装的坚强，特别容易流泪。
“阿娘，”婉儿也有自己的原则，她不愿成为复仇的工具，“上辈子的恩恩怨怨，不应该偏颇地算在公主身上。她从未伤害过任何人，我不会因为仇恨就蒙蔽了双眼，枉杀无辜。否则这滥杀与当年的武后相比，有何区别？”
郑氏被她的一番言论所恼，毫不留情地扬手给了她一巴掌。红色的印痕在白皙皮肤的映衬下格外明晰。
“若早知你如今日般胆小弱懦，我定然不会煞费苦心、含辛茹苦地将你拉扯大，把所有的复仇希望都寄托于你身上，绝不会……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她无奈又悲戚地说。
“阿娘，杀了她们，那些死去的人就能活过来了吗？”婉儿跪下来，抬眸望向她，眼泪滚落，“活着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去复仇毁掉现在的生活？忘记仇恨吧，那样太痛苦了。阿娘”
“孽缘啊，”郑氏淡然一笑，转身而去，在月色中缓步离开，口中还念念着，“孽缘”
婉儿静静起身，将那有毒的香箸掷入一旁的水塘，枯荷轻颤了一下，荡漾起层层涟漪。
今日往那香炉中所添之物，不过是助人安眠的普通熏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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