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在潮湿的诏狱待了几日后，婉儿很快意识到了事情的可怕和复杂。因为接手此案负责审理的人，叫来俊臣。

        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酷吏。

        女皇还是皇后时，便大肆任用酷吏铲除异己，杀戮立威，来俊臣便是其中之一。她称帝后，此人更加变本加厉，较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传说他常常将大臣的名字贴在箭靶上，射中谁便诬告谁谋反，上至李唐宗室、武家子弟，下至市井百姓，全然不放在眼里。朝堂上下对其恨之入骨却无可奈何。

        很多人在他花样繁多的刑具面前，甚至未及被提问，便悉数招供。

        狱中的天地已不辨日月。那日，婉儿被带入一间牢房。那房间在诏狱的最里侧，落着沉重的铁壁，高高的狱窗投进一点暖阳，有暗雪飘过。

        空荡荡的房间，只有离近刑架的地方，摆置着一个火盆，放在不高不低的架子上，里面炙烤着规格不等、大小不一的烙铁。这倒让洛城的寒冬没有那么冰冷。

        粗糙的铁链将手脚束紧，身后的木制刑架也冰凉地没有一丝温度。

        未几，一个身着锦袍的人便走入牢中。他脱下大髦，摘了风帽，径直来到婉儿面前。

        “上官婉儿，”他靠近她，声音悠然回荡在牢间，“从前我们在殿堂相见，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这样的地方重逢。”

        “来御史到底想做什么？”婉儿打量着他，眼里是从容的淡定。

        “我来审理此案，当然是问话来了。不过内舍人先别着急，还有一人未到呢。”他勾勾唇神秘地笑，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中。

        半炷香后，太平公主在衙厮引领下来到了这儿。她着一袭白色百水裙，外罩缎绣氅衣，玄纹云袖，美人如兰，摇曳生姿。身后跟着随身伺候的贴身婢女绿潭。

        “来御史今日找本宫来这个地方，究竟是何意啊？”她不屑地望向来俊臣，虽唇角上扬，眸中却是冷漠至极的青光。

        “殿下，今日请你前来，是想让你陪审一桩案子。只不过，这案子可能还和你有些牵连。”来俊臣可丝毫不畏惧她。众人见到自己，包括当朝太子在内，都是毕恭毕敬、敬畏三分的，太平是个例外。

        “那来御史快审吧，别耽误了本宫的时辰。”太平随手拍一拍身上的细雪，冷冷地说。

        来俊臣走向婉儿，兀然开口问道，“上官婉儿，我问你，上元节那日，瑶光殿前，殿下与你，是不是共同诛杀了一人——薛怀义？”

        在场的人似乎都没有想到他会直接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上官婉儿心里紧张了一下，抬眸看了太平一眼。太平没有与她对视，只是保持着刚进来时与来俊臣对话的姿态，眼神望向清辉的墙壁，但很明显将这问话悉数听了进去。

        “没有。”婉儿思考片刻，回复来俊臣。

        “没有？”来俊臣描述出了那日的细节，“你们先是将人用木棍打个半死不活，然后又将人火烧，证据确凿，你还敢否认？”

        他踱步走了几下，又重新站在她面前，“你是她的心腹，早就已经和她达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同盟。薛怀义火烧明堂，是太平公主指使的。事后，你们又合谋设计杀了薛怀义，让此事再也无法查证，此人便成了你们替罪的羔羊。”

        “绝无此事，”婉儿着急替太平分辩，“殿下为何要指使薛怀义烧了明堂？这根本毫无理由！”

        “因为她要烧掉陛下这神圣的天威！她要——谋逆。”来俊臣刻意加重了最后出口的两个字，口气坚定而冷绝，“烧掉了天威，再联系武家、李家伺机谋反，便名正言顺多了！是不是这样？”

        “来御史的推论好精彩。只可惜啊，只是你的猜测罢了。”太平远远地看着他，冷艳地笑了，“谋逆可是大罪，你张口就来，诬告起他人来毫不犹豫，还真是让人惊叹呢。”

        “是不是诬告殿下一会就知道了，着什么急啊？微臣正在审案，还望殿下不要打断才好。”他重新将目光落在婉儿身上，眸光都凛冽起来，“说，是不是你们一起杀了薛怀义？”

        此刻承认杀了薛怀义，来俊臣必定会将火烧明堂与此事联系起来，况且杀人是偷偷做的，断然没有公开的道理，否则失去颜面的就是陛下，婉儿几乎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没有。”

        “没有？”他慢条斯理地从一旁的火盆中取出了一个小型三角烙铁，卷起她的衣袖，露出她白皙的手臂，“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烙铁硬。”

        婉儿看着那烧得通红的烙铁，她不敢想象那样的温度落在身上是什么样的感受，仍旧咬牙道，“没有。”

        来俊臣将那烙铁无情地落在了她的手臂上。

        烙铁灼于皮肤发出响声，冒起的烟雾直直而上，婉儿只感觉手臂上一阵剧痛袭来，她握紧了拳头承下了这痛苦，额上的汗珠瞬间凝结。

        短短的一息时间，来俊臣很快便将烙铁拿开，离开了她的身体。

        “内舍人，如何啊？”他将那刑具扔回火中，“说吧，何必白白受这皮肉之苦。所有的一切，我已经了解的一清二楚了。”

        婉儿垂下头去虚弱地笑，“来御史的手段……也……也不过如此。”

        来俊臣也笑了，他换了稍大的刑具重新来到她身边，“我还真是小看你了。好，既然你这么不配合，也别怪我无情了。”

        他扯开她的衣襟，烙上了她的左肩，烙铁落在身上持续的时间也更久。

        “啊——”随着腾起的烟雾，无边的痛苦袭来，婉儿忍不住发出一声哀嚎，痛得昏了过去。

        太平缓缓开口，“再怎么说，她也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只不过暂时身陷囹圄罢了。来御史对她用这么重的刑，不怕她有朝一日翻身，打击报复你吗？”

        “我做事从来不考虑过程，我只要结果。你，我都不怕，会怕她吗？再说了，此案是铁案，怕是一旦定性，你们永无翻身之日。”他同太平说完，继而对一旁的小厮道，“将她弄醒。”

        婉儿被人用水泼醒，盐水触碰到了伤口，灼热而滚烫地痛着。

        “怎么样？”来俊臣喜欢看别人痛不欲生，“你若再不说，还有更大的刑具，要不要都试试？”

        他轻抚着她的脸，“要是在这美如玉的面上来一下，你说会怎么样？”

        水和汗顺着脸颊滑落，婉儿开口了，声音极其微弱，“我……我说……我说……”

        太平轻轻抓紧了自己的裙襟。

        “哼，早说不就好了吗？”来俊臣露出了满意的笑。

        婉儿照旧垂着头，低声道，“薛怀义……是我杀的，与殿下毫不相干。他……他曾经骚扰过我，我对他怀恨在心……于是在瑶光殿设计杀了他……”

        “内舍人，”他靠近她，扬起她的下颌，“这可不是我要听的供词啊。”

        “够了。”太平终于忍无可忍，走上前来，“我听明白了，来御史这是铁了心屈打成招，要将我一口咬死，认定我谋逆了？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你真不该叫我前来，同你观赏这毫无意义的审讯。来御史慢慢审，恕本宫不奉陪了。”

        太平转身便走，走出两步还不忘回头讽刺挖苦一番，“你就是陛下身边的一条狗，一条逮谁咬谁的疯狗。”

        “李令月，”来俊臣气急败坏，直呼她的名字，走几步来到她身旁，“你别得意的太早。不肖两日，我定从她口中得了你谋反的供词，到时候希望你还能如此从容淡定，还有骂人的力气。”

        太平微微侧首盯着他道，“有志者事竟成，来御史要再接再厉，本宫静候佳音。”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高贵而骄傲。

        来俊臣重新回到婉儿身旁，“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全心维护之人？从进入牢房到现在，她可曾为你求过一下情？”

        他的手滑向她肩膀上暗红的伤口，加深力道按了下去。

        牢间又是一阵绝望而隐忍的惨叫。

        还未离开太远的太平听得这哀嚎清清楚楚，她踉跄了一下，绿潭扶稳了她。

        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预设发展进行着，可她此刻却是如此地心疼。

        所有人都离开，牢间只剩下婉儿一人之时，她轻笑了一下，几滴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眸中垂直地掉落在地，在阳光下折射出几许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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