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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巨盗执乘


阿鹿足下蹒跚,食不下咽,不知不觉已经步出了南城门外。

        走约两三里路,遥见一人手提熟铜棍,身穿黑色麻布衣裙,迎面疾奔而来,眨眼到了近前,却是大力神盛楠。她止足一愣,吃吃笑道:“小蛮子也进城里开眼了!有没有见过三手挪空啊?”

        阿鹿道:“没见过。”低头心想:“阿耶娘,我会说谎了!”

        盛楠道:“你很害怕么?要不就是贵男贱女。”猛然大喝:“抬头看着我!”

        阿鹿不觉打了个寒噤,仍旧垂不语。

        盛楠道:“再不抬起头来,我就好好整治你一番。然后把你的脑袋割下来,身子骨拍成肉饼,只留一双眼珠子挂树上,让你死后也得看着姑奶奶!”

        阿鹿抬头却望向了别处。

        盛楠冷笑道:“小蛮子还挺倔强啊。我倒要瞧瞧,你的骨头到底有多硬!”左手抓他胸襟往上一提,嗤啦一声,布帛断裂,气得盛楠飞起一脚,将阿鹿踢到路旁的一株小树下。

        这一脚踢在阿鹿左侧的肋骨上,顿时折断了两根,痛得大叫:“丑婆娘,你不得好死!”布包掉到地上,银两散落,灯芯糕却兀自抱在怀里。他虚汗流淌,咬牙撑身靠上了树干,冲盛楠嗔目切齿。

        盛楠鄙笑道:“小蛮子,还不是叫出声来?姑奶奶没敢使劲呢,只怕一脚踢死你,那可就不好玩了。挨一脚才肯正眼看我,真是贱骨头!”忽然察觉似有轻微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随而引目张望。

        但见十几丈外的大路上出现了一个道姑,身披白氅,手提鸟笼子,缓步向岔路口走去,正是铁袖萧五娘。她垂对鹦鹉说道:“要记住前面这条小径,日后不能飞落到别的地方,那就找不到人了。”眼看便要拐进路口。

        盛楠收回目光,掉头说道:“司空老贼把你个小蛮子偷出来,他自己却三番两次的戏耍姑奶奶,这口闷气不能老是憋在心里,我怎么消遣你好呢……”

        话语未毕,那两只鹦鹉突然齐声叫喊:“阿鹿,阿鹿……”

        萧五娘止足远望,暗道:“脸有伤痕,衣衫破裂……孩子他本在毕节,怎又到了此地?”迈步顺大道行来。边走边和鹦鹉低语:“四季长青去见谁?”鹦鹉齐道:“拜见不倒翁。”

        萧五娘道:“不倒翁会问,四季,长青,你们都到过哪里呀?”

        鹦鹉一先一后应答:“去桂林买道袍和坚果。”“水南村寻找黄道婆的徒人。”说完齐叫:“五娘,四季长青饿啦!”

        萧五娘自背袋里抓出几个坚果,放进笼内,鹦鹉啄食起来。

        原来她送阿鹿至毕节后,即转道桂林、琼州,欲往河南,一路驯禽倒也自得其乐。本打算探望山居的故识,不意鹦鹉眼快悼恩,竟自现了阿鹿,是以同时大叫。

        阿鹿一看是萧五娘,身心松弛,立觉痛楚难忍,缓缓闭上了眼睛,咬牙与抗。

        盛楠纵声劝阻:“道长回转吧,可不要惹祸上身呢!”

        萧五娘凝音成束,只传进阿鹿的耳内:“孩子别怕!你能站起来吗?”

        阿鹿一摇头,心道:“我现在说不出话。”

        盛楠瞥见阿鹿轻轻一摇头,顿即一怔,眼瞧萧五娘寻思:“莫非这女冠子会传音的功夫……也许我多疑了。”放声道:“道姑不在观里念经,拎着鸟笼子到处跑,根本不像个出家人。难不成和哪一个俊蛮虫有了私情,生下一个孽种,”回身棍指阿鹿:“不就是他吗……哈哈,蛮公子可不俊呢!哈哈哈哈……”

        萧五娘手入背袋,取出两枚坚果,不待她转背,倏然弹出。啪啪两声响,盛楠的膝弯被橡实击中,果壳随之迸裂地下。她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就好像给阿鹿磕头赔罪一般。

        盛楠迅以单掌撑地,真气略一运转,倒翻一个筋斗稳住了身体。只觉得气血微滞,仅膝弯疼痛,并不妨碍出手。当下顿足跃起,熟铜棍一式“泰山压顶”,朝萧五娘头顶砸去。

        阿鹿急喊:“五娘快躲,啊……”这一喊肋骨酷痛,忙用手掌捂住了嘴巴。

        萧五娘待等铜棍离顶门不过寸许,骤然一挫身,飘到了阿鹿面前,放下鸟笼,一丸丹药送进阿鹿的嘴里,回掠到盛楠身后丈外。

        盛楠招式用老,收棍不及,嘭地将地面砸出个大坑,一时间尘土飞扬。她迅即转身,两额青筋暴起,熟铜棍直触萧五娘的心口。手指一按棍上的机栝,陡然暴长了一尺,棍里的钢针也随之激射而出。

        原来盛楠的熟铜棍全长六尺一寸,棍内暗藏着三节,一按下机关,棍身即弹出一尺,同时触钢针,实令人意想不到。平时则缩为三尺,方便于行走江湖。

        萧五娘提气倒掠,腾左斜移,堪堪避开这一击,就见盛楠的第二棍紧随其后,自右向左拦腰猛扫。这一招叫做“旁敲侧击”,棍至半途方按下机括,棍身又弹出一尺。出的钢针却又细又短,犹一团飞蓬散将开来。

        萧五娘一见钢针蓝汪汪一片,心知喂有剧毒,双袖登即弹出,袖口大张,顿把四射的毒针全部吸住,于两袖间呈椭圆之状,对着盛楠伸缩不停。这是萧五娘的得意之技,名叫“袖里乾坤”。

        盛楠二击未中,大吃了一惊,遽然收式,抱拳道:“敢问道长是何人?”

        萧五娘一震双袖,毒针尽数没于地下,稽还礼:“贫道净玄。”眼顾左右道:“老子尝言:‘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你所毒针假若击中了树木,必定会连片败死,女檀越又于心何忍?”

        盛楠反唇相讥:“道长偏爱鹦鹉,吝惜草木,可知百姓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不设法去救助黎民,空谈甚么天下万物,这就是老子的大道?真叫人笑话!”

        萧五娘一时语塞。

        盛楠道:“想带他走也容易,道长得硬接我一棍,否则我叫你二人不得消停。”

        萧五娘叹道:“檀越妄动无名,贫道便遂了你的愿罢!”单袖轻摆,示意对方先行出手。

        盛楠道:“莫非你用袍袖接我的铜棍?道长托大了……”怒极大吼:“好狂的牛鼻子,接招罢!”铜棍又弹出一尺,却无钢针猝,但棍风劲悍,直若雷霆万钧之势,盖向萧五娘。

        萧五娘袍袖鼓荡,犹似两柄铁锤,刺斜里迎上了熟铜棍。卜卜两声钝音,袍袖受力处猛然凹陷下沉,她随即使出“柔”字诀,一股暗劲送进了棍身,双袖兜地弹起。

        这一招叫做“铁袖无情”,以柔克刚,以气卸力,实与四两拨千斤有异曲同工之妙。

        盛楠虎口剧痛,如万针攒刺,登时把握不住棍身,熟铜棍脱手飞向了身后,正落向行来的两名路人。

        萧五娘暗想:“这二人步履沉稳,中年施主的功底更是冲邃,谅来无碍。”

        果不其然,那中年人纵身而起,脚尖一点棍头,掌托棍身落在了地上,啪地一翻腕,将棍尾拍入地下,随而抚掌喝彩:“悬棺战群雄,双袖抖威风。好一招‘铁袖无情’!莫非是天擂之冠,萧五娘萧前辈吗?”

        只见他三十四五岁的年纪,方巾长袍,温文尔雅,看不出身怀武功,倒像一名渊博的儒者。此人是燕山孟克,暂摄孟氏族长之位,打理家族的一切事宜。

        与他同行的是名少年,走到孟克近前,扫一眼盛楠,淡淡道:“倘若是萧五娘,也不能怪她。”

        但见他十五六岁的年龄,身穿素色稠衫,沈腰潘鬓,相貌堂堂,神态却是冷傲不羁。这少年是孟家第十七子,为接替族长的选人,名叫孟朝阳。

        二人举步而至萧五娘身前丈许,孟克合什道:“在下孟克,冒昧相问,请恕无礼之罪!”

        孟朝阳斜睨一眼呆的盛楠,鼻孔一哼道:“丢人现眼!还不走。”

        盛楠顿时回过神来,仿佛老鼠见猫一样,慌张走到棍旁,拔出熟铜棍,朝城门方向狂奔而去。

        萧五娘望一眼盛楠的背影,徐缓稽:“贫道净玄,施主错认了。”心里琢磨:“孟族长驾临湘潭,究为何事而来?莫非与途中的武林人士有关?”迈步走到阿鹿身旁,柔声道:“孩子,还能走路吗?”

        阿鹿道:“能。”提起鸟笼子,怀抱灯芯糕,手扶树干慢慢起身,嘴角不觉流出了一丝鲜血。

        孟克道:“城里备有马车,在下愿为道长效劳。”心想:“这健壮的少年必是僰僮无疑了。”

        萧五娘道:“多谢孟施主!贫道不敢劳扰,请两位自便罢。”长袖一甩,好像一只口袋飘向地面,将散落的银两尽数收起。左袖随而穿过阿鹿的腋下,缠住他腰肋,身转袖缩,如飞也似地奔县城里去了。

        孟朝阳道:“这少年定为僰僮!姊夫传话四处追拿,兄长却任由二人离开,莫不是怕了萧五娘的名头吗?”

        孟克道:“蛮隶若与佛宝并论,岂非荒谬至极?十七郎不可不知。”渐而神情沈肃:“何况萧五娘成名多年,天擂台悬棺一战排名榜,和她交手,胜负一时难决。假使佛宝因此而一差二误,大哥要怪罪下来,你我担当不起啊!”

        孟朝阳道:“小弟记下啦。”

        孟克展颜道:“走罢,别误了行程。”二人立刻拔步,奔往西北方向疾行。

        萧五娘带阿鹿进入城里,找到一家客栈,为阿鹿续骨疗伤之后,嘱咐店家好生看候,徐步走出了大门。

        约莫两个时辰左右,萧五娘回返,把新买的衣帽等物放到床尾,说道:“好孩子,贫道给你雇一辆马车,脚夫是我的故人,他会把你平安送回家乡的。”拎起鸟笼子,掉身走出了房门。

        阿鹿始终默默无语,待萧五娘走出房间,顿时回身推开了窗扇。眼望萧五娘消失的背影,不由怅然若失,喃喃说道:“五娘,阿鹿会记着的,如果有一天我能学会武功,报了阿耶娘大仇,就上太行山禽谷去看你……”

        正在遐想,忽见一个脚夫手提马鞭,急匆匆的走进了客栈。

        这脚夫四十二三岁的年纪,身长体健,蛇眉鼠眼,曾和两位师兄在秦岭一带称霸,乃是臭名远扬的巨盗,名叫裴化坚。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店都知,一路小跑道:“裴老爷子,那少年沐浴后不愿意更衣,在右边,右边上房里……您老的脚步得悠着点,小的才好给您……给您老引路啊!”

        裴化坚脚步放缓,笑骂道:“大孝子倚闾而望,那是盼望父母归来;你小子倚门而笑,却是盯着客人的口袋。好在你不是贪妒的婊子,否则一个子都没有!但今个不会少了小二哥的。”

        店小二陪笑道:“那是,那是!裴老爷子一向出手大方。您老这边请,最里边那个门……要不小的去给您掌灯?”

        裴化坚道:“好啦!我一个人过去。”大步走进阿鹿所在的房间。

        阿鹿靠在床头,打量着不告而入的裴化坚,心想:“他是五娘找来的故人?”

        裴化坚近前笑道:“是阿鹿老弟吧?我都没敲门就进来了,你可别见怪啊!小人是名脚夫,以往萧前辈时常雇佣我,刚才她会了车脚钱。但刻下已临近傍晚,咱们可以上路吗?”

        阿鹿道:“阿伯,我听你的。”

        裴化坚哈哈大笑道:“现在听我的好!那就换上衣帽,收起银元宝,小人在途中全听你的。”背过身躯,待等阿鹿穿好之后,掏出二两银子扔床上,抱他走出了客栈。心下暗想:“身体复原之后,你再走路罢!”

        阿鹿身着褐衣便帽,触衣却仍然贴身内穿,舍不得丢弃。此时他焕然一新,只要闭口不语,或讲话不搀杂方言,很难辨别是一名僰人。

        裴化坚摇鞭一响,马车驶出了湘潭,奔往僰侯国。

        阿鹿坐在车里,掀开放下的车帘,眼望道旁草木黄落,耳听潇瑟之声,心景越的沉重,心里寻思:“五娘叫阿伯送我回家,是不想我去七孔子墓,这怎么办?”万千愁思纷至沓来。

        正是:满目青山叶渐黄,行旅迫然暮苍苍,心若残秋悲玉露,不知丰获喜气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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