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往事（一）
在景霖的记忆里，九年前冬月的第一天，金陵城下了好大好大的一场初雪。扑扑簌簌，零零落落。
天空是灰蓝色的，细细密密地飘洒着如柳絮般轻盈的雪花。大地、屋檐、马车、石柱，目光可及之物必顶上白茫茫的一层积雪，盖上小小的半圆形屋顶。她下了马车，眼前便是未经人迹毁损的一大片柔软自然的纯美积雪，她刚一踩上去“咯吱——”雪出一阵好听的簇拥声，印下一个完满的脚印。
“哇……”她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美的雪景，但这样天赐的短暂，任何人遇见，都会情不自禁地忘空所有，全身心地去感叹这转瞬即逝的永恒。
“霖儿，可喜欢金陵啊。”她头顶多了一把伞，顺着伞柄向上看去，一张略显肥胖沧桑但温和的脸怜爱地看着她。
“阿爹，霖儿喜欢！”
“好，那阿爹以后就让霖儿住在这里，好不好。”一只大手温暖地抚摸着她的头，将帽子给她戴得更紧些。
“但是，阿爹，我清楚自己的身份，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的……”
肥胖的身材在她面前蹲下，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寒风：“以后的一切，都有阿爹。没有人可以欺负你。”
她安心地把手交给他，任凭他带她走过城门高墙，穿过巍峨气派的飞宇宫室，一级一级地踏上高高的白石台阶，在一处辉煌贵气的殿门外停下。
大殿之上，一位身着玄底五爪盘龙金绣衣袍的中年人，正倚着金丝软榻，批着一层层奏折，殿内不见炭盆，却暖和得如同初春。
“皇上！纪王爷回京了。”一白长须的太监急急忙忙地从外头跑来，衣衫上夹着不少碎雪。
“哦，他回来啦。”皇上有些惊喜，放下手中的奏折，“朕这幼弟，这回又给朕在外面搜罗了什么好吃的回来啦？”
“回皇上，这次纪王爷没带吃食回来，倒带回来了这么大的一个小女娃！”高公公慌乱地用手大概比了比霖儿的身高。
“啊？这怎么回事，快宣他进来！”
“宣纪王晋见！”
不一会儿，纪王带着一个小女孩进入内殿，跪于殿下。
“臣弟，携幼女来向皇兄请安。”纪王说完，鼓励地拍拍小女孩，她便独身向前走了两步，朝皇上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声音脆亮清晰：“纪王之女萧霖叩见皇帝陛下。”
皇上见她还算懂事，沉郁的面色稍有缓和，向她招手：“来，好孩子，到朕这儿来。”
霖儿走上前去，只见她一身粉红色暗纹夹袄长裙，颈边环一层雪白的毛绒领圈。头简单地梳成了两个小髻，短短的碎分在脸颊两边，小脸被风吹得有些红，更加惹人心疼。还未走近，一旁的高公公便忍不住夸起来：“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皇上对孩子毕竟没有什么火气，给她拍掉了身上的细雪，和悦地问她：“你怕不怕朕啊？”
“不怕。”
“哦？”皇上颇有兴趣，“为什么？朕是天子，人人都怕朕。”
“嗯，霖儿觉得皇帝陛下跟阿爹长得像，霖儿不怕阿爹，自然也不怕皇帝陛下。”
“咯咯咯……”高公公忍不住掩嘴笑起来，皇上假装凶狠瞪他一眼。
“朕跟你阿爹可不像，你阿爹长得不好看，但是朕英俊潇洒，比你爹可好看多啦！记住了吗。”
这回轮到霖儿“咯咯”地笑了，大殿上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你叫萧霖，是吗？哪一个霖字？今年多大啦？”
“九岁了，霖儿把名字写给皇帝陛下看好不好？”
“你还会写字？”
霖儿拿起笔，熟稔地写下一个端正秀气的“霖”字，解释道：“霖，三日雨以往也。阿娘说，她生我的时候，正是冬至，连日以来雨雪霏霏，所以给我取名叫霖儿。霖字又带恩泽之意，我就是上天给她的最大的恩赐。”
“嗯，乖孩子，知书识礼。皇伯伯很喜欢你。让这位高公公陪你到宫里去转转，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跟他说就行了。”
“那阿爹呢？”
“皇伯伯跟阿爹有点事要说，你先跟他过去。”
霖儿获得了纪王肯定的眼神，便与高公公走了出去，殿内忽然只剩下皇家的兄弟二人，当哥哥的有意给弟弟一点难堪，不开口只怒视着他。
许久，纪王爷才尴尬地说：“皇兄，我这女儿很可爱吧。”
“哼，她是可爱。可是你，你这个皇室王爷是怎么当的！纪王妃多年无所出，你又没有侧室，哪来的这么大的一个孩子，都九岁了你才给朕带回来，你想要气死朕，是不是？”
“皇兄，臣弟真的不是有意欺瞒。你可还记得多年前，太后不许臣弟与之来往的女子？”
“哦……是她。你和她之间并未断交，还偷偷养了这么大一个孩子。那女子现在身在何处？”
“半个月前，身染重病不治……离世了……”
九岁的孩子，便没有了母亲吗……皇上略感震动，对纪王与霖儿起了些同情，语气稍软：“如此，你便把孩子带回去，给她娘追补一个侧室的位分，好生照顾着吧。”
纪王听言，立即看着皇上猛摇头，伏跪于地：“皇兄，臣弟意欲休妻，请皇兄恩准！”
“咳咳……”皇上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愿惊得咳嗽起来，起身拍桌大怒道：“你胡闹，你再敢给朕说一遍！”
“臣弟此意已决，请皇兄恩准！”
“纪王妃其家族为大梁立下赫赫功劳，你弃忠臣之女是对国不忠；王妃乃先太后亲侄女，先太后去世不过六载，你便易改母志，是为不孝；王妃与你相伴二十余岁，纵然她性情急躁又无所出，毕竟是你结之妻，你休了她，叫她往后如何做人，是对她不仁不义；去正妻而将一个……市井庶女作为嫡女，于礼不容！你叫朕如何应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礼法难容的荒唐事！”
“皇兄，臣弟已负其母啊！”纪王伏倒在地上，痛哭流涕，声音凄苦决绝，“皇兄也知我那王妃骄纵跋扈，善妒不容人。臣弟忍让了她二十年，难道要臣弟这个独女寄人篱下，在她手下受尽屈辱打骂，叫臣弟再看一遍心爱之人被她逼迫至死吗！
“臣弟与霖儿的母亲，真心相待。她母亲跟着我这个王爷，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独自拉扯霖儿长大，四处流离辗转受人冷眼。臣弟以往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如今霖儿母亲已去，除了臣弟她真的是孤苦伶仃举目无亲。若王妃见她，必定人前和蔼，人后百般折辱。皇兄真的忍心看我因无力保护这个孩子而悔恨煎熬，痛苦难眠吗！”
皇上看着他这个惟一在世的幼弟捶地大哭的样子，心中多有酸楚慨叹。纪王从小不精政事，只好歌舞，受了他多番责骂也从未哭泣。他知道他家王妃不能生育，也不许纪王纳妾，早该休出家门。但是，因为他存了一丝帝王狠厉之心，只要无人说破，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不知，不让纪王有后，威胁皇位。让纪王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他是帝王，但……
“弟弟，你且先起来。”皇上心中多有愧疚，他知道他弟弟不过是个庸碌无为之人，但也不得不如此待他，是他有负于他，皇上扶起纪王，安慰道，“你先把孩子放在宫里小住三日，三日之内，皇兄必然给你想出一个妥当办法。”
纪王走后，皇上悄悄下令，查核多年里纪王与霖儿母女的行踪。
三日之后，皇上赐予纪王长女公主辈份，改名萧景霖，王府上下当以待皇家之礼待之，族谱修名，待日后成年，便加封为郡主。纪王虽仍觉不妥，便也接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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