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雾中的河 5

我们孩子一样在迷宫里绕圈，眼前出现一个向下的楼梯。顺着楼梯向下，尽头是一扇坚固的木门。他掏出一把大钥匙，打开门，牵着我进入幽暗的地下。地窖中冷飕飕，寒气逼人，他伸出胳膊环绕住我，将我的身体紧贴他的身体为我取暖。昏昏灯光下，我看清了周围的环境，这是一间酒窖，立着许许多多橡木桶。我纳闷，他该不会把一窖陈年老酒当回礼送给女士吧？我不是酒鬼！

        他拉着我在巨大的酒窖中拐了几个弯，走到很尽头的一处。然后，他静静盯着角落里一个落满灰尘的小酒桶，眼中忽现沉沉伤感。

        “这是我六岁那年生日，我母亲亲手为我酿的酒，预备我十五岁成人时开启。没想到，再回到帝都，我已经这把年纪。”

        奥古斯塔王子六岁那年秋天，他的母亲去世了，应该就在王子的生日后不久。三个月后，鲁道夫皇太子娶了新妃，再一年后，弗兰茨王子出生，同年，鲁道夫四世加冕称帝，奥古斯塔王子搬离温泉宫，在帝都自觅住所居住。经过数年独居生活，在他十二岁那年，被鲁道夫皇帝册封巴金汗公爵，再之后，他离开帝都去往与夏国对战的前线。

        我心脏一揪，走到他身边，靠近他。“你母亲，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轻轻问。

        “很美丽、很温柔，”他的眼中浮现深深回忆，然后眼神骤然一暗，“很怯懦。”他评价说，“从我记事起，她总是生活在不安中。鲁道夫是个残酷的人，经常把他在朝堂上积累的怨气发泄在家人身上，他殴打我的母亲，母亲总是在软弱的哭泣，从不会反抗。”

        他全身的肌肉突然紧张。我吓了一跳，一个猜测出现在脑海里：“他有没有打过你？”他点头。我心里重重一颤，我从来没有挨过打，无法想象被自己亲爱的父亲殴打是怎样的痛苦。

        “我母亲不敢反抗，每次我挨打时，她总是躲到角落里去不停地哭，只是哭。我六岁生日那天……”他停顿下来。

        “如果你不想讲，就不说了吧。”

        他吸了口气：“那天，我们把酒桶收藏好，很高兴的返回，正撞上鲁道夫不知道因为什么心情不好，揪着我暴打一顿，他竟然在我生日殴打我！”王子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我母亲就站在旁边看着我挨打，不停的哭。我没有哭。我问她：‘为什么你不能保护我？’我对她很生气，一个人跑掉了。然后，那天晚上，她就离开了人世。”

        我们沉默了很久，彼此都感到震惊，我震惊于听到一段不可告人的宫廷秘辛，他也震惊于自己竟向我如此坦白。半晌，我伸出手臂，搂住他的后背。

        他沉声问：“你会不会认为我逼死了我的母亲？”

        他对他母亲的死确实负有责任，但真正逼死他母亲的是残忍粗暴的鲁道夫皇帝。我觉得自己不能理解这位母亲，她怎么能在被儿子质问后怯懦的选择了彻底逃避，把幼小的孩子孤零零丢给这个冷酷的世界？

        “尽管我需要向你的母亲表示敬意，但我没有办法喜欢她。”我诚实说。

        “一些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爱她多些，还是更恨她。”他同样诚实说，“我经常想，是否会有一位无比勇敢坚强的女性出现在我的人生里，保护我，用她温柔的双手照顾我，无私的爱我？”他向我转过头，定定望着我的脸，“然后，那一天，你突然出现在列车里，手里捧着枕头。”他的手掌覆上我的脸颊，指尖轻轻扫过眉毛，“你拼命追上李钰阻止她开枪。”

        一股冲动忽然在我身体里炸开。我一把扯掉他的面具，望着他被伤疤覆盖的脸，那些凶残的伤疤在我眼中那么孤寂脆弱，我开始亲吻他的脸。

        他的呼吸陡然变得短促。“今晚，你美得惊魂动魄！”他脱掉手套，拉开纱巾，手指在我的背上轻轻上下滑动，“辛迪，成为我的人？”他恳求说。一种软弱出现在我心里，此时，我竟不想抗拒。人生要坚守一件事很难。

        我伸出手掌，无力的抵在他胸口。

        “你拒绝是因为那位送你发夹的男子吗？”他柔声问。我一震，他竟然知道！他立刻否定：“不，不是，那个人已经是久远的过去了，对吗？”他问我。我点头，手掌仍阻止他靠近。他想了下：“你仍在生我的气，因为生日晚宴上皇帝说了那番话后，我没有理会你。”回想起那天晚上他冷漠如同陌生人的眼神，我的心突然冻结。

        他长叹一口气：“你什么都不明白。如果我不表现得对你无所谓，皇帝又会想办法处死你。”

        我重重打一个冷战，迷惑问：“你说‘又’？”

        王子道：“你以为是伯良地公爵小姐想杀你吗？她只派出了几个地痞混混。”

        “什、什么？”我眨了下酸痛的眼睛，伊利亚特被钻石枪击得粉碎的断臂在我眼前晃动，我忽然想起律法课上总管教导的一句话：“任何贵族，除在京担任公职的大臣外，他的卫队进入帝都前都必须交出钻石武器，不允许任何私人武装携带钻石武器进入帝都一百公里范围内，否则视同谋反。”

        “皇帝想要逼迫我放弃挑选大贵族为妃，更想借机削弱伯良地公爵，伯良地公爵的土地太多了，在阿莱势力过大，皇帝对阿莱已经失控，所以他趁伯良地家动手的时机把事件升级，你去美神宫前闹事正中他心意。”

        阴影雾气一样漫上来，我又打了一个冷战。

        王子继续解释：“和你同住的女孩不该穿我送你的衣服，国家安全部以为你们都是我的爱人，所以干脆一齐下手。”他愤恨道：“鲁道夫最喜欢毁掉我所爱的一切人！”

        我剧烈颤抖！伊嫚竟然是因为受我牵连被杀！天啊——！

        王子托住我倒下的身体：“宝贝不怕！有我保护你。那天我也派了军队保护你，你一直都在我的保护下。”

        我眼前不断浮现那日的种种情景，让和伊利亚特握手，让和他的许多战友们，伊利亚特倒下时广场上出现的大批红肩章士兵……然后，一层深深的黑暗从地狱里涌上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法斯宾德中尉请求我宽恕。

        “你事先知道皇帝要下手？所以你派去了你的人？”我颤抖求证。

        他气势如渊：“当然。一切尽在我掌握，你什么都不用怕。”

        伊利亚特的声音在我耳边轰鸣：“他要杀我！你以为我尸山血海走过来，还能误会那么凶狠的杀气？”

        我猛的推开他。

        他脸色陡然冷峻，质问：“你要干什么？”

        我看向自己的手，我的手里握着一把撬酒桶的铁钎，尖端正对王子胸口。当——一声，铁钎落在地上。我提起裙子疯狂跑出去。

        我跑、跑、一直跑，冲上高塔最顶层，然后一步跨出栏杆。“啊——！”身后一声尖叫，可可冲上来死死抓住我留在栏杆内的另一条腿，“回来！回来！来人——！”她惶急高叫。

        狂风吹起我满头长发，世界在我眼前倾塌。“他杀了他！他杀了伊利亚特！”我给我的英雄带来了怎样的灾难啊！“让我死！”我决然说。

        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我一把把我拖回塔内，把我重重摔在地上。王子怒吼：“我没有杀伊利亚特?西米蒂斯！”

        我抬起脸嘲讽看着他，那张布满疤痕丑陋无比的脸上都是虚伪。为什么他没有连伊利亚特一起救出来？

        “你有没有下令让士兵按兵不动，等待事件发生？法斯宾德当时在干什么？你有没有暗示过他？诚实回答我。”

        他沉默不答。

        我哈哈狂笑：“尊敬的殿下，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个词叫做‘借刀杀人’？”

        “今天，是一个历史性时刻。我万分荣幸的追随我的王子来到这座世界上最著名的高等学府。”凯撒小姐站在密涅瓦大学大礼堂的台上，向各界来宾、各大报记者、以及全帝都各大学学生代表发表演讲。

        王子执掌困窘的国家财政后，第一件事不是削减开支，而是出手阔绰的花钱，他拨出一笔巨款用于国内各大学的基础建设，而且计划在今后财政情况好转后还将向初、中级教育继续注资。他还自掏腰包设立了一项奖学金，为那些无力承担学费的大学生提供资助，似乎是为了向人们显示他不是一个守财奴，他即将颁布的所有财政措施都出于公心、光明磊落、于国有益，所以，才有了今天在密涅瓦大学的一系列活动。

        我们也跟着一起出席，因为在王子演讲结束后，会有一个奖学金捐款活动，候选妃带头捐款，向公众展示对王子的支持。当然，我们手里的红包是大总管事先就准备好的，用不着花我们自己的钱。候选妃在皇家雄鹰银行有账户，在我们进入温泉宫当天设立，每月都有一笔钱注入，名为“赡养费”，是王子给我们的零花钱，而且将一直支付到我们病死老死那一天。女孩们通常用这些钱给自己添置衣服首饰，有时还从宫外买好吃的零食，我到现在一分钱也没有花掉。

        为了显示我们和王子一条心，总管还要求我们每人准备一份演讲稿，当然不会让我们所有人都上去说，他选出写得最好的人作代表，于是出现凯撒小姐今天在密涅瓦大学大出风头的场面。我一个字也没写。

        凯撒小姐继续演说：“我很遗憾我没有一颗国家精英的聪明脑袋，不能够进入大学深造，但我不后悔，因为现在我可以陪伴在我们的英雄王子身边，为未来的国家精英们做一些事。追随王子，看他带领我们的国家走向繁荣，难道不是我身为女人应尽的本分和荣耀吗？……”

        台下响起掌声。凯撒小姐确实很会在公众面前展示自己。

        然后，我们排着队，手里假惺惺拿着红包投入捐献箱中。轮到我走到捐献箱前，我把红包做戏的投进去，讽刺的笑了一下，然后拿出一本存折，咚，不屑的甩进捐献箱里。我不要奥古斯塔?冯?奥尔巴赫的脏钱。台下响起掌声。我走出几步，想起自己忘了件事，又返回去，把身上戴的珠宝都扯下来，噼里啪啦全丢进箱子里。王子给我的东西，我一件也不要。人群中响起巨大的掌声。

        台下的大学生们向我欢呼，女大学生们更是举起手中的彩旗不停摇晃，倾慕的大叫着：“李女士！李女士！我们要听你的演讲。”

        总管示意我不要管，直接下台。我忽然向麦克风走去，带着愤怒的心情。

        “我是一个女人，女人的本分是跟在男人的屁股后面跑，呵呵，见鬼去吧！”我呵呵笑，王子脸上的笑容消失。“是谁在男人们抛弃家园跑出去杀人放火的时候独自支撑起家庭，从事生产，支撑起这个国家没有倒塌？是我们女人！我们不是男人的附庸，我们也有同样聪明的头脑，为国做出过贡献，为什么我们不能和男性享受同等受教育的权利？同等的社会权利？让那些说女人只会生孩子的人见鬼去吧！我们不需要他们。”我望着王子，一字一顿的说：“我们不需要男人！”我望着王子越来越冷的脸，心里兴起报复的快感，“没有男人，没有他们的束缚、歧视和阻挠，我们会活得更精彩！因为我们是坚强、独立、自主的新女性！”

        女大学生们发出火热的尖叫，大声欢呼我的名字，表情疯狂。台下男士们沉默得面面相觑。王子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总管一把捉住我，硬把我拉下台。女大学生们还在欢呼，记者们举着照相机跟着我跑，闪光灯不停闪。

        王子上了车，狠狠摔上车门。

        车子飞快回到温泉宫，我的车门猛地从外面打开，王子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铁钳一样抓着，我挣了一下，他直接用力把我粗暴的拽下车。女孩们惊吓的望着王子。他拖拽着我随便闯入一间大厅。

        “你好大胆！竟敢当众羞辱我！”他怒吼，风暴在翻涌，欲摧毁一切。

        我只是静静站着，冷冷看着他，平静告诉他我的决定：“你曾经允诺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向你提出一个请求，而你一定会办到，君无戏言。我的要求就是离开这里，这是我唯一想要的。请放我走吧，我向你发誓，我离开后，今生不会嫁人，不与任何男性发展超出友谊的关系，不会让你因为我的行为觉得丢脸，不给你的荣誉抹黑，所以，请让我离开吧？”

        他瞪着我怒目而视，然后猛地抓起一个古董砸在墙上：“出去，从我的宫殿出去，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我郑重行了一礼，退出去。我回到房间，换上汤马斯男爵夫人送我的小裙子，拎起我陈旧的行李箱，迈开大步，走出金色的大门，再没有回头，将所有的富丽堂皇远远抛在身后。

        第五卷完稿于2015年8月29日上午11：27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https://www.biqukk.cc/39_39691/15077345.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iqukk.cc。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kk.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