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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惊人的遗书


恰巧攸乐此时刚悄悄从珂玥房中步出,正欲出门去偷偷见见革登,见王爷满脸怒气,便问木伯是谁引王爷不痛快了。结果一听木伯说起魏忠的名字,她不顾王爷的阻拦,披上外衣便朝门外奔去。

这几日被接连不断的各类消息冲昏了头,几乎忘了那晚在曾府的种种疑云,也几乎忘了还有一个曾晚晚的存在。此时骤然听到魏忠的名字,她的心便开始狂跳,定是曾晚晚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差魏忠到景王府来寻自己。

王府地处京城偏中心地带,颇为繁华,门外一片热闹喧腾,时不时还有烟花在各处腾起,夜空被照的如同白昼般闪亮。人们的喜乐情绪似乎丝毫未受到今日大桥垮塌的影响,毕竟那只是人家的悲伤,若非失去的是自己的亲人,又有几人能触痛呢?

魏忠便落寞地站在那里,他神情呆滞,平日里威猛的身躯也略显佝偻,与今日欢乐祥和的气氛格格不入。见到攸乐前来,他眼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似乎有愤恨,有痛苦,亦有极力的克制,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拳,却又缓缓放开。

“魏忠,你找我何事?你家小姐呢,是她让你来的吗?”攸乐见魏忠不开口,只得主动问话。这个仆人,虽然屡屡对自己似有敌意,但攸乐对他仍是颇有好感的,至少他是晚晚最真挚的朋友,最忠实的仆人。

“是小姐让我来的,有一封信,她让我务必当面交给你。”魏忠沉默片刻,从胸前掏出一个信封,攸乐接过来,信封尚带着体温,厚厚的,沉甸甸的。

“小姐从南中回来的前一日就开始写这封信,足足写了三个月才完成。请你务必逐字逐句看完,每个字每句话都非常重要。”魏忠的声音有一丝颤抖,“若能助无忧公子达成所愿,那小姐也能瞑目了。”

“你说什么?瞑目?”攸乐猛地将视线从信封上转移至魏忠,那是一张因极力忍住悲痛而几乎变形的脸,堂堂的威猛男儿此时也现出了软弱无力的情绪。

“是的,小姐已于一个时辰前离世了,她不让我告诉你,她是替你去死的,但她是心甘情愿的。其实,她很想见你最后一面,但又怕你嫌弃,便始终让我不要来找你。”魏忠的话刚出口,眼泪便已迸射出来。

攸乐盯着眼前那一张一合的嘴唇,一时间竟如失聪了一般,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一时间竟跌坐于地,手中的信封也随之跌落,但魏忠的声音仍然残忍地继续响起。

“当日在曾府,曾无庸拿毒酒来敬你,为了保全你,小姐抢过去喝了,后来,为了保护你不被陈水深射杀,她又始终在你身边来回旋转,直到我将她从你身边拖走。小姐中的毒名为七日散,到第七日,这毒才会发作身亡。她明知自己中毒,也知有药可解,可为免曾家怀疑,她硬生生让自己扛过了七日的痛苦,悲惨地死去。”魏忠的声音舒缓而悲愤,几乎字字如刀,砍在攸乐的心上。

魏忠蹲下身拾起那封信,再次递到攸乐的面前,“这信里,记载的全是曾家这些年来的斑斑劣迹,她知道你需要这些证据,所以几乎用自己的生命在写。望你不负小姐所托,达成小姐所愿,也达成你自己所愿。”

攸乐此时已泪流满面,心如刀绞,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样一个在世人眼里心狠手辣水性杨花的女人,竟会对自己如此情深意重。自己究竟何德何能,能得此女子以命相托。

再次接过那封信时,只觉手中火辣辣的,那是一个已然不在人世的女子留在世间最后的希望。想起在南中时,晚晚那深情的毫不掩饰的目光,想起她为自己挡箭时的奋不顾身,替自己饮毒酒时的坚定决绝。。。

她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早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让其痴心错付;后悔为什么没有早早识破曾无庸的毒计,让其白白送了自己的性命;后悔为什么在南中时不对她再关切一点,给这个孤苦一生的女子再多一丝温暖。。。。

以前在高家时,晚晚是自己的大嫂,因看不惯那女人的种种恶行,她从未正经看过她一眼,也从未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大嫂;自己作为无忧公子出现在她的面前时,也表现出对她的种种厌恶。她从未去体会过这个女人的伤痛和无奈,从未想过真真切切去关爱她,可就是这样一个被自己百般忽略的人,竟然用生命错爱了她。

“你也不必难过,小姐她知自己最多也只有一年的寿命,所以,能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在你的心中轰轰烈烈地死去,她的内心其实是愉悦的。”魏忠此时也半跪在攸乐面前,边抹泪边颤声道:“小姐让我以后跟随你,效忠于你,就像效忠她一样,她说你是胸中有大爱,有韬略的人,值得所有的大梁百姓去追随。魏忠已是无家可归之人,请公子收留了我吧!”

攸乐此时不得不收起自己所有的脆弱,一把将眼泪抹掉,扶起魏忠,在他的肩上拍了拍,道:“好,从此以后,你便追随我吧。”

魏忠离开后许久,攸乐都尚愣在原地,回忆起晚晚悲惨的一生,心中着实惨痛,更不知回到药圣谷后该如何面对那个年迈的老父亲。她入定般沉思,以至于王爷叫了她三声她才听见。

“攸乐,此人是谁?”

“王爷,抱歉,此人是曾晚晚最忠实的仆人魏忠,他给我送来一封信。我们一起看吧。”攸乐泪眼婆娑,将信递至王爷面前。

“不,这是她给你的私信。。。”景王爷有些纳闷。

“不,王爷,这不是私信,这是晚晚所写下的告发信。她在曾家十数年,对曾家了如指掌,曾氏父子的所作所为她恐怕都是清楚的。说实在的,让我一个人去看这样一封信,尚还缺乏勇气,我怕里面有太多我不能接受的内容。所以,想请王爷您一起看,若是深重的罪孽,至少还有另一个人共同承担。”说此话时,攸乐已感疲累至极,音调极低。

王爷见她说得如此慎重,表情凄怆到了瘆人的地步,心知信中内容定不简单,于是赶紧让她一起进了珂玥的房间。王爷让木伯在门外守候,不经打扰绝不能让任何人进入。

攸乐进屋时已有些虚脱,她虽和曾晚晚感情并不算深厚,但这样一个无辜的人毕竟是因自己而死的,懊悔和心痛此时如熊熊烈火般煎烤着自己,恨不能将一颗心此时剖开,才能解了这份痛楚。

攸乐其实是幸运的,她被很多人爱着,唯独今日这份爱,太沉重,沉重到她难以承受。

珂玥扶攸乐坐下,王爷则坐在她们对面,拿起信纸一字一句地读给她们听。

“无忧公子,千般不愿,万般不舍,我还是要写下这封信。当你看到时,我定已在另一个世界去了。也好,那里有我的母亲,多年未见她,甚是想念,那里或许也会有更多的温情吧,让我颇有期待。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丑恶,太多的阴谋,我也早已被这些丑恶和阴谋的毒汁所浸透,让自己成为了一个人人厌弃的可恶女子。

下面所说的这些,你可以不看,您在我心目中是最圣洁的存在,是没有任何阴霾的阳光地带,而我,却是生活在阴影和黑暗中的人。但这是我最深的罪孽,一辈子也无法赎回的罪孽,如今,我只有寄愿于下辈子,盼自己来世能做个好人,做个好女子,足以能够匹配无忧公子的好女子。

十五岁,多么美妙的豆蔻年华,当别的女孩尚在父亲怀里撒娇要花戴时,我却被曾乘风当做义女送入青楼,在那里,我替他收集各种他需要的情报,帮他把生意一步步做大,帮他铲除掉他想要铲除的人。

盛元二十年,我挑拨高家两兄弟高倚邦与高莽枝的关系,又周旋于陈水深与这兄弟二人之间,让陈水深杀死了高倚邦;

盛元二十二年,我设法嫁给了高莽枝,又挑拨高莽枝及其父亲的关系,让其父打残了高莽枝的腿;

盛元二十五年,我游说高普沧,让高蛮专和李大新同去南中,从而为曾无庸制造置高蛮专于死地的机会;

盛元二十七年,我伙同曾无庸和高莽枝,诱骗高革登喝下蒙汗酒,后来我带高莽枝先行离开,曾无庸和陈水深将高革登沉塘;

盛元二十九年,我将浸过毒液的酒杯送到了一位老茶农的唇边,后来又伙同曾无庸嫁祸于高易武;

盛元三十年,我告诉高莽枝,他不是高家的亲生儿子,他去告白攸乐,后来,攸乐便从此失踪。。。。。。”

王爷读至此处,声音已越来越低沉,手中轻薄的纸张亦如千金沉重,他并非当事人尚且如此愤慨悲痛,更何况身处其中的攸乐。

他将信纸放下,稍作停顿,不想让这些打击过于频繁地加在攸乐身上,可看攸乐时,她竟表情平静,被珂玥紧握着的手也丝毫未动。

“你们放心,这些我大致都已经知道了。经历了一次次的砍斫,我的心早已麻木了,硬了。但所幸,革登哥还活着,我还活着,这已经极为幸运了,还有父亲,母亲,他们都尚健在,高家还是有希望的,对吧?”攸乐说着,眼里闪着泪光,嘴角却还牵扯出一点笑意。

“是的,你能这样想当然最好,伯父伯母革登凌云都在,我们都在,过去的伤痛就让它过去吧,所有的光明都近在眼前了。”珂玥急忙应答着,见攸乐竟能如此豁达通透,双目早已被浸湿,此时想给她一个深深的拥抱,却似找不到理由了,只能将她的手握的更紧。

“王爷请继续吧,我也不是纸捏泥糊的,没那么脆弱,如今我早已经被锻造成铁娘子了,任何击打都能够承受。”

“嗯。”王爷也稍稍放心,又粗粗看了下接下来的内容,洋洋洒洒数十张纸,几乎全是曾氏父子这些年的罪证,有行贿各大部尚书的具体时间,地点,贿赂金额,见面方式,甚至所说的一些隐秘之事,也有曾氏父子帮各大部买xiong杀人的证据,有些仅一笔带过,有些则是详详细细明明白白,桩桩件件,字字句句皆是触目惊心。

谁会料到,面目和善的曾氏父子,竟然如此阴狠毒辣,谁会料到,这背后的利益勾连,肮脏交易竟与地狱也不相差毫分。

攸乐接着珂玥,也从头至尾读完整封信,只觉得齿缝发寒,汗毛倒竖,真正可怕。其中有一条,竟然是曾乘风想要买凶刺杀景王爷。王爷按照信中所写的时间地点仔细回忆,忆起当日确实准备外出打猎,但因珂玥头痛犯了而临时取消了狩猎计划,未想到这背后竟然是一场谋杀,不禁一身冷汗。

“曾氏父子实在是罪大恶极,凌迟处死都不为过。王爷,有了这份密信,等正月十五开朝后,您便去面圣举告,将这上面所书之人一个个全拉下马来。”珂玥王妃已由初始的悲痛转为极度的愤慨,将书信从王爷手中接过,重新再细读着。

“不可,”王爷不同意,“这些只是曾晚晚的一家之言,且涉及的事情均时代久远,毫无证据,曾氏父子完全可以推脱是曾晚晚存心诬陷,抵死不认。到那时已打草惊蛇,事情便难办了。”

攸乐也同样点头,“没错,晚晚的这封信非常重要,但并非是因为它可以直接作为控诉曾氏父子的证据而重要,而是因为我们可以根据这封信去秘密调查取证而重要。在他父子二人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所能掌握的人证物证全都掌握在手,务必到时一击即中。这里面牵涉到的人太多太广,除刑部外,其他五部几乎都被囊括了,我们也不可能做到让皇上把他们一锅端,到时候大梁便会乱成一锅粥了。”

景王爷向攸乐投来赞赏的目光,这确实是个奇女子,坚韧,冷静,聪慧,大气。在高家未出事前,只觉得此女聪明果敢胜过男儿,还从未发现过她竟然有如此多的优秀闪光之处,以前实不知凌云为何对她痴心不改,六年了都初心如一,如今看来,这样的一个女子匹配凌云,是绰绰有余了。

“攸乐分析的极是,我们绝不可轻举妄动。这上面所说的桩桩件件,我都会派人去暗中查实。”若说以前景王爷是出于对高家的同情和对攸乐的关爱,这几日接连发生的事情及信中所揭露的隐秘却深深地触及到了他的灵魂,绝不可再仅仅是被动去接受攸乐的调查结果,如今的形势,已由不得他这个王爷再袖手旁观下去了。

他必须让自己深深地卷入其中,将主动权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不仅仅是帮攸乐,更是帮大梁肃清朝堂,帮全天下百姓摆脱苦难。这才是景家的责任担当,才不负祖父当年几乎以命博来的功德,才不负自己承袭祖业的荣耀。

“攸乐,你将所有药圣谷兄弟都交予我,我来统一调度。此次若不能将这些朝堂败类统统打翻,我就愧对这身王服,愧对皇上的信任。“

“谢谢王爷鼎力支持,我会让浩哥前来与您对接!“攸乐心头一热,鼻尖开始反酸,但马上又道:“王爷,嫣儿所说您不得不防,曾氏父子双手沾满鲜血,他们既然早已有谋划要对王爷下手,若王爷公然插手某些事情,恐怕更会引来疯狂的报复,您一定要谨言慎行,保护好自己啊!”

“这个不妨。”王爷轻哼一声,“曾乘风如今已是个小小的五品官,曾家的产业也受到重创,宵小之徒不足为惧,朝廷六部至少在本王面前还是要恭敬地叫上一声王爷的。如今,我们在暗,他们在明,我的所有调查也都是私下进行的,他们还伤不到本王。”

珂玥也劝道:“王爷,曾乘风已快被逼至角落,这样的人往往狗急跳墙,不得不防啊。这些年来他们之所以顺风顺水,便是阴招使尽,没有什么是他们干不出的。”

攸乐也隐隐担心,毕竟王爷树大招风,曾乘风若想动他,是绝对能想出招数的。

接下来的几天似乎是风平浪静的。

攸乐自回到京城后,还是第一次在王府过年,景王爷接来了柳母在府中长住了半月,她虽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且攸乐也尚未告知她真实的身份,但她却时常紧握着攸乐的手发笑,眼里的慈爱仍和以前一模一样。攸乐看着母亲渐渐康复,心中曾有的疑虑也渐渐打消,她是绝不相信母亲会联合曾氏父子来谋害高家的,因此对母亲也格外和气亲热,这份母慈子孝人人都看在眼里,尤其是珂玥,时常能被感动到不自主流下泪来。

景王爷也时常召唤革登,司徒浩,嫣儿和马凌云上门,有马凌云在时,大家说话虽不能尽兴,但亦真心为那两个彼此心心相印的年轻人而高兴。

马凌云从不追问无忧公子的身份,但与她交往最多,时常要么请教江湖轶事,要么讨论高堂大义,更是时不时向其表表决心,表明自己对攸乐的痴心不变,攸乐虽时时拿捏着,但也总觉缺乏一个契机向凌云袒露自己真实的身份,所以,二人在一起时,时而尴尬,时而甜蜜,反倒是像重新谈起了恋爱一般。

嫣儿只要有机会碰到革登,马上便会从叽叽喳喳的小黄鹂变成了安安静静的小迷妹。革登不论说什么,这个小迷妹便会瞪大眼睛坐在他对面,听他口吐莲花妙语连珠,丝毫不在意革登脸上可怖的伤疤。她本就是医学世家出生,从小便与血污伤病诸多关联,见惯了各种常人难以接受的伤痕,所以,在她眼里,人的外貌仅仅是一层皮囊而已。如曾无庸,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可皮囊再好看,也藏不住一颗龌蹉可怖的心,而革登哥哥,虽皮囊受损,但内心却是完美无缺的。

高母被接到景王府后,偌大的高家几乎就仅剩高莽枝了。自晚晚死后,他很是潦倒落魄了一阵。晚晚自南中回家后,他本是满怀期待要夫妻二人重新开始的,可晚晚却当他形同虚设,在家中几乎不发一言,整日只关上房门写着什么,自己曾经偷偷去查看过,似乎是在写信,可她过世后,这信也未交到他手上,信去了哪里也不知所踪。魏忠自然是不会说的,且小姐离世后,他便离开了高家,去了哪也无从得知。自己和曾晚晚,虽谈不上恩爱夫妻,他也知晚晚对自己根本毫无感情,可毕竟也同床共枕多年,当漫天纸钱纷飞,哀乐顿起,她的棺木逐渐消失在黄土之下时,他仍是止不住地放声大哭了一场。

阿丑不知在忙些什么,时常便不见了人影,想去开口问他,却总觉自己和他仍是主仆而非朋友关系,难说上话。他也曾去顺天大狱去看过父亲,父亲见到他仍是如以往一样的和蔼,而自己对于这个养父,却是满心愧疚。曾家处心积虑已是明明白白的事实,而自己这几年来将高家几乎拖垮,对这个父亲也是不冷不热,自己的良心何在,感恩何在。所以,父亲对他越是温和可亲,他越是惭愧至极。

攸乐倒偶尔去高宅附近转上一转,那里有她最美好的记忆,最纯真的童年,如今虽物是人非,只要远远望见高宅的一角,内心便灼热痛楚,但内心却是充满希望的。人总是要长大,要成长,要经历,高家虽历经阵痛,几经磨难,终会涅槃重生,到那时,高家又会重新充满欢歌笑语了。

有一次,她竟远远望见高莽枝,见其腰背略显佝偻,容颜苍老,心中不禁滚过一阵疼痛,毕竟,他也曾经是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哥哥。但眼见他越走越近,她却赶紧逃离了,这不是她最恨的一个人,却是她最不愿意去面对的一个人。

直到正月十五,到处都貌似平平顺顺,王府的祥和气氛也一直延续着。直到正月十六日晨,李深的到访打破了这番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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