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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疾


紫宸殿暖室之中,温热的炭火熏得满室有种透不过来的气的暖香,还有一阵一阵浓而不散的苦药味,陈王接过内侍奉上的药汤,半躬着身捧向帷幔之后。

        程临王正跪在床前,见陈王进来,一双含着少年怒气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见陈王的药汤端到皇帝枕边,面色不由青白,又见陈王用汤匙将滚热的汤药搅了搅,低声同皇帝道:“陛下,可以用药了。”

        皇帝睁开眼,半靠在软枕上,看着陈王手中的药碗,散发着清苦的气味,又斜眼去看陈王,陈王依旧用着不轻不重的恭敬语气道:“陛下,请用药。”

        见皇帝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他便用汤匙舀起一勺苦药,举到皇帝的唇边。

        “祖父不可吃他的药!”程临王按捺不住,飞快地扑上前来,那一碗汤药,被他扑洒在锦被之上,而盛药的小瓷碗,则被陈王顺势扔在了地上,砰地碎了一地。

        在外面候着的侍者慌忙进来,跪地收拾了去。

        陈王直起身,面无表情地道:“可惜了一碗可以治病的好药。”

        皇帝动了动唇,“寡人不必吃药。”

        陈王道:“陛下病了,病了自该吃药。”

        程临王护在皇帝面前,推了陈王一把,道:“祖父不必尔等狼子野心之徒在侧!”

        陈王侧身避开,道:“臣!奉陛下旨意侍疾,程临王何以御前失仪?”

        “你!”程临王怒目。

        “勖儿,你今日功课未完,该回去了。”皇帝终于开口,对着程临王充满了慈爱地道。

        程临王忙道:“祖父有疾,孙儿为祖父尝药。”

        皇帝摇摇头,道:“你记得,你当勤勉,一日不可懈怠,祖父还没有病得需要你尝药的地步。”

        程临王抿唇,一张稚气的脸上满是担忧与不安。

        陈王面上却没有任何神情,只是立在一旁看着,皇帝令内侍常和将程临王带走,程临王临去之前,满是防备地瞪了陈王好几眼。

        陈王没有在意一个孩子的愤怒的目光,他的神情很淡,淡得在皇帝面上看到他对程临王那般疼爱与谆谆教导都没有任何的变化。

        但他却叹息了一声,一声叹息,皇帝能够听到,刚好不能忽视。

        “为何叹息?”皇帝问。

        陈王躬身,答道:“臣幼时受祖父亲自教导,今日见陛下如此待程临王,不免思及先皇,故而叹息。”

        皇帝的面上白了一白,陈王幼时受先帝教导,与他却形如陌路,皇帝只觉这是前世的冤孽,这孽子命不好,托生在不该托生的女人的腹中,他不该被生下来,不该长大,不该如今同他作对,他的一切都不应该!

        皇帝几乎不能抑制自己的情绪,猛烈咳嗽了数下,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指着陈王道:“滚出去!”

        陈王无所动容,依旧淡然,低头有礼地退出了殿外。

        内侍与太医进进出出,陈王立在阔大的廊下,任凭狂风席卷碎雪而来,这场雪下得实在够久了,停停又续续,仿佛无边无际一般。

        一名内侍端着炭盆过来,经过陈王身侧的时候,小声地扔下一句话:“殿下要找的人在南内暗室,西乙带七人前往,见机行事。”

        陈王蹙了蹙眉,转头看向远方,极远处那高耸的楼台被风雪遮掩地只有一个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那是凉台,那高楼原不过一座赏景的楼台,近可摘星辰,因其楼高,可远观三十里之外,等闲之人不得上去。

        他现在还不能有所行动,他要等,等待一个时机,这个时机对于他来说很重要,但是温西,不知道她能不能撑到那个时机到来。

        也许能,也许不能……

        对于皇帝来说,事到如今,计划不应该是这样的,现在的发展已经有所偏差,宴上本来是九明王应该借机向陈王发难的,但是那个老东西只是装醉,什么都没有做,任凭陈王如今还在他面前好好的杵着。

        他觉得身体里的活力正一日一日地随着时光消失,他不能再细细谋划,慢慢布局了,程临王根本斗不过这羽翼丰满的次子,谁都没有办法再阻止他,为什么他之前不曾将这个孽子放在眼里,为什么不早点将他结果了!

        他绝不容许贱人的儿子坐上皇位,决不能……

        时至今日,他已经忘记为何这么恨一个人的起因了,那个曾经与他同床共枕、花前月下、也曾盟下誓约的女人。二十六年前,对于这个孩子的出生,他也满怀着为人父的喜悦的,也曾畅想过未来,但这一切在日复一日中被她全都毁了,毁地干干净净,留下的只有无边的恨意,还有日日滋长的杀机!

        她说:“殿下,来日您能够君临天下,富有四海,您的心不该这么小的。”

        她还说:“殿下所看见一切都是殿下您的,但妾的心却是自己的,若是没有了这颗心,妾便不再是一个人,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那冯氏她命不好,她的出生到死去,都是一场悲剧,若非您的一己之私,她还能活着,就算没有尊荣富贵,也能活在她的小小天地之中,不必受此苦难。”

        “是妾,亲手杀了冯氏!看着她的眼中光芒消失,看着她变成一具死尸,妾认罪!但她却也是死在殿下的凉薄之下,……可叹,她为了殿下亦一心求死,殿下,她没有得到过任何的快乐,只有担惊受怕。”

        “殿下的爱情,实在太过可怕了,天下没有人能够承受这般自私的爱,谁也不能。”

        “殿下,您没有心,您的真心只有您自己可享用,别人,都要不起。”

        ……

        再后来,她面对他时,连任何的掩饰都没有了,面上只剩下一抹淡淡的嘲弄。

        “陛下,您是世上最可怜的人,可怜到路边的乞儿都有同舟共济之人,您却没有,满朝文武,都是怕您惧您,后宫佳丽,无一人真心。”

        “陛下!君子尚德而服天下,您杀尽世人,怎称得君父!”

        “您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太子若是知道她母亲死前的痛苦挣扎,他只怕也会恨上您。”

        “呵呵……妾不想死,但不得不死,若是此生只能面对陛下这样的人,妾生不如死!”

        “陛下,您什么都得不到,若是您这样的人坐拥四海,臣服天下,那便是天下之祸!”

        “陛下,陛下,您一定会后悔的,呵呵,妾……在黄泉之下,等着看呢……”

        “我是何等的……有眼无珠!”

        ……

        皇帝挥开幔帐,胸中汹涌着无边的苦涩,她毁灭了他一切,至死都带着讥嘲的笑意,而她,没有哪怕一刻真心对待过他。

        先帝病榻之前,指着她道:“此妇有德,吾儿之福,可称贤。”

        贤,呵呵,贤妃,好个贤妃。

        他也要杀死她爱的人,她在乎的人,让她尝一尝他经受的痛苦!

        但是她死了,死得太早了,她怎么可以这么快死了,她隐瞒他的秘密没有说出,她还不曾遭受过那些苦难,就死了……死得这么快,死得这么决绝!

        北风嘶吼,那个冬天比起今日更加的冷彻心扉。

        皇帝终于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老得手臂不再有力,心中只有悲凉,但他要在他老死之前,亲自送骆铖下去见他那个狼心狗肺的母亲!就算做鬼,他也不想让她安宁。

        十五年来,他的噩梦之中都是她,都是她!

        她的话语,如同一根根毒针般扎进的他的心中,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一个多么可怕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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