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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世


温西推开梅兰竹菊纹饰的镂花门扇,霎时,空无一人的小楼内仿佛在这一瞬间坐满了宾客,竹席上坐有才子吟诵时人古人的诗句,桌案边是挥毫泼墨意气风发的少年;或是三两竹枝探入,一曲琴音袅袅;那边廊下有激昂的辩论,传来轰然叫好的喝彩声,最后,沿着窄窄的木楼梯,有一素裙带坠着青玉环的裙裾缓缓而下,身后跟着穿着件绣满了香草的短袄的小小孩童,抓着母亲的裙带,好奇地打量着宾客们。

        那孩童手中捏着枚白玉兰草佩,看见立在一副《月色竹意图》旁的小小少年,欢喜地迎上前去,“七月哥哥,方才鹿叔叔又赢了关爷爷。”

        小少年笑着将她抱起:“所以关爷爷的玉佩怎么在你手里了?”

        孩童吃吃笑着,眼珠精灵一转:“因为是我同关爷爷打的赌啊,给你——”她将白玉佩放在少年的手心。

        “给我?”少年有些吃惊。

        孩童脸红红地,眼神如水清透,重重地点点头。

        ——

        温西已然哭倒在地,满堂佳客皆已无影无踪,那少年女童也如烟而去,她满面皆是泪珠,回头看去,身后冷疏竹举手,掌心垂下一枚方正玉透的莹润白玉佩,其上兰草题诗,青丝绦缚。

        “七月、哥哥?你是管溪!”温西震惊过后,脱口而出。

        “是,阿芷,是,我是管溪。”冷疏竹眼角有泪。

        温西踉跄起身,跌跌撞撞至冷疏竹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他,记忆,似如急流涌来,她不由头痛欲裂。

        冷疏竹忙扶着她:“阿芷,莫要急。”

        温西跪坐下来,紧紧地抓着冷疏竹的手臂,待急痛稍退,她又抬头看他,一时泪水涟涟,“七月哥哥,母亲她死了,他们都死了,大火、大火烧了起来,我想去找你,奶娘说街上都是抓人的恶人……”

        冷疏竹紧紧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发丝,只是应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管老夫人呢?撷芳姐姐呢?他们……他们……是不是都……”温西语音颤抖着,连身躯都在不住地发抖。

        冷疏竹语声轻如静水,缓缓道:“他们……都死了,死在了那一日……”然他无心无绪般的语调之中,是压抑着的无边苦意。

        “为、为什么?”那沉痛的过往在她的记忆之中已经沉寂了十一年,然当一切都回忆而起的时候,原来是苦痛难耐,原来是家破人亡!

        冷疏竹轻道:“无非是人之恶吧……”

        他站起身,脱履入楼,脚步缓缓踏于茵席之上,“那时你尚且年幼,不知道这经纶管乐的之中,亦有暗流汹涌。”

        温西环顾楼内,一桌一案,一书一画皆无变化,少的,唯有人罢了。

        冷疏竹娓娓道来:“积云始建于长平四年,圣祖效前朝竹林纳士的典故,国朝因早年洪都之乱,张孙之祸,士族大伤元气,然外有强敌据边,内有外戚把权,边漠少奋勇之将,庙堂缺治世之臣,圣祖有中兴之意,然手下无能用之人,他欲将天下贤才皆收入麾下,凡各城各郡长官,令荐有才之士入都,奉送盘缠银两,开方便之门,又大兴土木建此楼于皇城之侧,便是求贤若渴之意。

        故而,圣祖一朝,数位名臣名将,皆自此楼而出,一时,积云聚天下有志之士而来,可谓登天之所。”

        他环顾着小小楼内,曾有多少贤士指点江山,多少秀才谈古论今,无论男女老幼,有才者为尊,有志者称雄。

        温西想起年幼之时此处那些高谈阔论有犹在耳,一时心中亦生惘然之意。

        “后来呢?”她问道。

        冷疏竹回眸,眼中是一瞬而过的哀伤,他道:“后来,圣祖驾崩,今上继位,那又是另外一番惊心动魄勾心斗角的阴谋阳谋,皇权更替,近于此,怎能置于外?不过各为其主罢了,不免死了些人,败落了些人,还有名望隆盛之人,积云中四君七贤士,陛下不好即刻动手,却也埋下了祸根。

        十一年前,有书生年轻气盛,酒后一篇《问天赋》,暗喻今上杀兄夺位之罪,那书生是管氏荐来积云,陛下借此大做文章,杀尽管殷二族,不过为除却心头之恨罢了。”

        “只是这样……他、他就杀了那么多人么?”温西浑身发冷,心中忽生恨意。

        冷疏竹缓缓摇头,当然不止,但另外的原因,他实在不能再同她说了,昔日有至宝,可翻天覆地,死的人已经难以清数,管氏因此而亡,燕夫人亦为此而死,将来或许还有其他人,只怕中州大地也将陷入战火。

        陈王不会放过任何找寻那件东西的线索,温西被他带去梅州见关老夫子,本便是因为胥长陵同关简之结交之故,但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记不起来,便也罢了。但皇帝……他虽知晓积云众人欲掩藏一个天大的秘密,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撬不开一张知晓实情的嘴巴,也不曾找到半点线索,他越不知道,便越不择手段想要知道,若是他知晓燕夫人的女儿尚在人世,那温西便再不能囫囵地出了这个皇都帝京。

        “那日我带你去的随园,便是你母亲曾经所居之地,当年随园奴仆或死于大火,或逃离而去。数年前我回京之后,曾查访旧时仵作、案卷,皆不曾有人在废墟中见有孩童尸身,我便留有一线希望,你或许尚且还在人间,那时陈王势弱,亦不能自保,所以也不敢派人大张旗鼓的找你,直到五年之前,你师父在江南露面,陈王去见了他一面,他远远看了你一眼,恍觉面善,追查之下,才知道你被他收养。”

        冷疏竹走过来,附身蹲下,揽着她的肩膀。

        “我、我师父?他一直知道我的身世!”温西大为震惊,这个消息,比她回忆起了身世还要令她惊诧,“那是不是杜羽也知道地一清二楚?他们都不告诉我,把我当成个傻子……”温西心中溢满苦痛。

        冷疏竹凝眉,阖目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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