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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教会之剑(1)


“孩子们,首先,请允许我向你们致以诚挚的谢意和深刻的歉意!你们不畏风雨严寒,不惧路途跋涉,齐聚在此。母亲很欣慰,也很高兴。但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你们的信仰在松懈,死斗之夜的哀嚎就是证据。我毫不怀疑在场诸位对母亲的爱,但各位心里也都清楚,因为你们都听到了那哀嚎,那声音绝非人类的喉咙所能发出;邪恶、不洁、撕心裂肺,你们想到了什么?是的,千年前败给母亲、被母亲驱逐的恶魔又回来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骇人。”

        “扪心自问,你们是否真正做到了每日一省?母亲赐予你们的衣食和光荣血脉,你们是否常怀感恩之心?我知道诸位绝大多数的信仰毋庸置疑,但并非全部。就在昨天,有人竟然在这神圣的教堂纵火。正如你们所看到的,这焦黑的残垣就是明证。我痛心疾首地看着这一切,反思我们为何堕落至斯。”

        “外来者。曾几何时冷原还是一个宁静的小城,我们安居乐业自给自足,死斗之夜也不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太大影响。可现在呢?外来者塞满了冷原每一个角落,城东变得越来越不安全,死斗之夜又成了什么样子?混乱,无序,不洁……那些外来者亵渎我们的土地,争夺我们的食物,强占我们的家园,凌辱我们的兄弟姐妹,而我们,全无怨言。母亲很伤心。”

        “孩子们,我们可以容忍他们对我们所做的一切,但母亲的恩赐不容亵渎。”

        “反抗吧,以我大主教的身份和母亲的怒火为名。长夜漫漫,我们是席卷海洋的风暴,贯穿真理的利刃,无论外来者还是恶魔,我们要它血债血偿!”

        感应到秘法波动的不只林小仙一人。

        三名隐藏在人群里的微光隐修会刺客悄悄离开,他们也是外来者,看上去却跟冷原人没有任何区别,脏兮兮的头巾难掩眉间杀气。冷原近年来的动向越来越脱离教会掌控,甚至隐隐有自立为王的趋势,教会高层大为震怒,派出刺客,目的是揪出冷原背后的阴影,带回教会审判,必要的话也可就地正法。三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而后分三个方向汇入人群,顺理成章毫不起眼,就像溪流汇入大海,不带一丝涟漪。

        负责追踪秘法波动的是三人中最胖的,走在街上浑似一个大肉球;讲起话来满脸堆笑,脸上肥肉把眼睛挤成一条线,和蔼至极。三人中他对秘法的适性最高,为人也最为通情达理,被他追上比落到两位同僚手里可好太多了,今天他甚至帮助一位轮椅女孩横穿马路。女孩那阳光般温柔的笑靥直到此刻还照耀在他的心间,宛如冬日里点亮真实的明灯。

        等等。

        冷原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笑容?

        猛然回头,轮椅女孩早已踪影全无,冷原的雾气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昏黄的灯火并不能给深陷巨口的可怜灵魂带来分毫暖意。他困惑地摩挲着微秃的头顶,从刚才的女孩身上嗅不到任何秘法或血腥的气息,而但凡猎人注定嗜血,或许她真的只是个路人,极少数的、还未病变的原住民,抑或刚刚被遣送到冷原不久,面对深不可测的诅咒,仍心怀希望。

        希望的尽头,是绝对的绝望。

        作为教会刺客,胖子很清楚血疫意味着什么。他勉强收敛心神,继续沿着秘法波动经过的痕迹追踪上去。不知为何,自己今天状态很差,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心乱如麻,完全无法集中精力;所幸目标似乎是个新手,使用秘法后不仅没有刻意掩盖行迹,反而一直在维持着秘法,大概是不知道使用秘法需要付出代价……但换句话说,新手就能制造出足以惊动教会刺客的秘法,潜力无可估量。

        这样的新手如果不能为教会所用,那就只有一个下场:死。清除不安定因素是教会刺客的职责,通常他们还会顺便从受害者身上取走某个部位,以此来发挥受害者生前所使用的秘法;虽不能百分百还原,却也不失为速成之法。

        为了确保残留的秘法能量达到最大,剥离的过程必须趁受害者神志清醒时实施。胖子的左眼就是从第一个猎物眼眶里活活抠出来的,是为内在之眼,能够大大加强他与宇宙天空的联系,窥见隐藏的真实。例如秘法。

        尽管为人平和,刺客始终是刺客:决不留情,永不倦怠,教会所指,即剑锋所向。

        闪耀的陨石把手心磨出血珠,鲜嫩的新血渗进表面密布的凹洞,使得闪光更加强烈,口袋里仿佛跃动着一团苍蓝的火焰。如果方珏抽出手来看一眼,就会发现滴落的血珠呈明显的暗红色,与毛细血管里流淌的血液截然不同。

        但她并没有。

        哪怕一秒钟她也不舍得松手,肩上的弓矢反倒成了负担。

        教授忧心忡忡地跟在她身后,什么也没说。方珏的性子他太清楚了,不感兴趣的东西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然而一旦认准死理在达目的前便十头牛也休想拉动;这样的性格用在学术上固然是好,不幸的是,她所染指的东西已远超学术范围。

        “差不多可以了吧。”方珏终于肯开口说话,却更像是自言自语。“可以了”是指什么?既无追兵,路上也没碰到任何阻拦,根据指南针来看此处位于冷原之东,给人的感觉却似已出了冷原;碎石瓦砾塞满路面,破败的木屋伤痕累累,放眼望去尽是枯死的树木,一口黑黢黢的水井孤伶伶地矗立中央。究竟什么“可以了”?

        不仅如此,还有三个诡异的地方难逃孟昱法眼。

        首先是路上有明显的拖行痕迹,而且痕迹并不一般;人拖着行李箱走路是不可能留下这种痕迹的,太小,也太僵硬。他几乎可以肯定那是爬行类尾巴的拖痕,问题是……太大了。即使是现存最大的爬行类咸水鳄、非洲岩蟒,跟足以造成这种尺寸拖痕的大块头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更何况它们根本不会分布在中国东南。痕迹一直延伸到废墟深处,鳞次栉比的石块和废弃建筑提供了最完美的掩护,如果有人告诉他这片荒芜埋藏着冷原最黑暗的秘密和一条哥斯拉,孟昱丝毫不会感到惊讶。

        其次这里所有的建筑物——不管是残骸还是尚未倒塌的骨架,全都是木制的。可能最初的冷原发源于此,随着海港规模和人类活动范围的扩大日渐荒废,直至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但有一个问题依然解释不通,那就是从木制到哥特式砖石建筑群之间的过渡,岂止突兀,简直石破天惊。

        最后,那口井。

        一条引人注目的软梯直勾勾地延伸下去,穿过青苔覆盖的幽深水面,通向未知。

        井里的水竟然还没干涸,教授抱起一根足有三米长的木板探进水里,直没至顶,很显然顺着梯子滑下去是个馊主意,方珏是万万不可能同意的,若是没有水的话没准还可以考虑,因为……水里有东西。测试深浅的木板伸进去后激起一片水花,一团黑影扑地下潜,逼得孟昱后退三步,木板脱手,再看时,却只见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木渣,哪还有活物身影?

        转瞬即逝的喧嚣归于静寂,方珏并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她选择跟着拖行痕迹前进,就算真有什么怪物她也不怕,反倒期望如此;《死灵之书》所载已基本得到证实,现在她所要验证的,是陨石力量的极限。

        令她失望的是,痕迹在一间狭小的破木屋里戛然而止,除了墙角一大滩红白相间的糊状物格外扎眼外,空空如也。

        方珏不得不把手从口袋抽出,戴上手套,捻起一点糊状物嗅了嗅。

        这是她迄今为止做出的最蠢决定。

        难以言喻的腥臭直冲鼻腔,方珏猝不及防,捂着嘴跑出屋外,“哇”地吐了出来;幸而在火车上食欲不振没吃多少东西,所以主要是干呕,不至于太过失态。

        红色的部分毫无疑问是血,白色的部分方珏从没见过,看上去就像浸水的奶酪,却比奶酪恶心得多,隐约还能看到蠕动的蛆虫,让人头皮发麻。“羊水。”教授扔给她一瓶矿泉水,笃定地说道。

        “羊水?”

        “对,但又有些不对劲。”

        “哪里?”

        方珏没有见过羊水,也不想见识,这种艰涩无聊的问题留给教授去研究就好了。

        “我们是否可以假设,某人——可能是冷原弃民,也可能是迷路的外地人,逃到这样一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生下孩子,却被尾随而来的巨型爬行类一口吞掉?”

        爬行类追踪气味的能力毕竟首屈一指,如果真如教授所想,所谓巨型爬行类只能是一条巨蟒。体积庞大的巨蜥和鳄鱼比起吞食更擅撕咬,现场便不会处理得如此干净,但无论如何,被作为猎物连人带子生生吞下的可怜女人,大概是天底下最悲惨的母亲。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虽然几乎可以肯定糊状物是人类诞下,可孟昱终究不是动物学家,羊水和血丝里混杂的第三种物质,他越看越觉得不像人体能够形成的。那滑不留手的黏稠质感,分明就是雌蛇刚孵下的幼崽身体上包裹的黏液。巨蟒产仔时相当一部分幼蟒尚在母体内就会破壳而出,数十条小蛇携着破壳和黏液一起降生,那情景只要亲眼目睹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

        他点起一根烟猛吸几口,偷眼看方珏时,方珏早扔下手套,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是失魂落魄;孟昱从没见过自己的爱徒慌成这幅模样,往日的冷静机巧荡然无存,不禁心下气恼。

        刚想说她几句,却发现小屋门口多了个人。

        是个女人,年纪约莫比方珏还要小几岁,白衣胜雪,素裙傲冰,脸上全无半分血色,稚气未脱的双马尾天真地搭在肩头,正忽闪着右眼看着方珏。寒雾笼罩,她却只穿一件单衣、一条短裙,仿佛感受不到寒风的温度;一双白色休闲鞋上粉嫩的蝴蝶结系带或多或少缓解了冰冷的气息,却被座下轮椅干净利落地扼杀。

        她就那样一声不吭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再无下文。

        孟昱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历来对鬼神之说持质疑态度,面对此情此景却也骇然失色,慌忙伸手将方珏拦在身后。双方在原地僵持了一分钟之久,方珏猛地推开教授,径奔“女鬼”面前。“小方!你干什么!”教授徒劳高呼,却不敢当真上前阻拦,眼睁睁看着事态脱离自己的掌控。确切地说,他从未掌控过,也许作为导师,他最大的失职就是对学生太过纵容。

        自由是毒,而方珏中毒已深。

        轮椅上的女子似乎笑了笑,迎着方珏摊开右手。五根细嫩光洁的手指灿若盛开的白莲,方珏毅然握了上去,就像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没想到稻草竟会这么凉。

        然后她们一起从教授面前消失了——并不是凭空消失,而是一个短暂的、渐进的过程,只是那过程实在太快,孟昱只见到空气中涌起一阵蓝色的漩涡,电光一闪,原本热闹的小屋瞬间只剩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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