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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疚


不曾想,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少年当年顺手救的女娃,摇身一变,竟成了那可望不可即的红墙高瓦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荣储君。

        洛肖还未反应过来,只当殷长宁差人从哪打听到了他的另一重身份,不过即便如此,那又如何,陆无声是陆无声,跟他这前东荣锦衣卫指挥使有何干系?

        他将眉头一挑,“此话怎讲?”

        “……”殷长宁屈膝蹲下来,看向对面,洛肖也不理会眼下处境,恰逢周身无力,索性展开双臂,倚靠在砖石砌成的池塘边上,笑意盈盈扭头望向岸上的旧主,弯眼道,“莫非太子殿下见过那陆无声真面目?”

        殷长宁摸出一方手绢,递给昔日高高在上的洛大人,而他的洛大人眼下为了便宜行事,换了一身便装,与当年惹眼的红极一时的阶前权臣形象相去甚远。

        “我长得就这么合你心意?”洛肖洞察力又非寻常人,见那殷长宁又偷偷打量自己,不禁失笑,池子里的水够凉快,给他暂时缓解了体内焦灼的蛊毒燥热,他定了定神,没去接帕子,曲手支着腮帮子看向对面,“即便鄙人不请自来,殿下也不打算问上一问?”

        “早春水冷,你先上来。”殷长宁平静望着他。

        “啧,还是这般老气横秋……”洛肖说着,便要伸手去捏殷长宁的脸,却被对方一把摁住意欲作祟的手。

        许是体力不支,洛肖一时竟挣不开。

        他只好笑道,“这就动上武了?殿下,您念的圣贤之书,学的圣贤之道,这样趁人之危,恐怕不太好罢?”

        “大人说的是。”殷长宁一如既往从善如流。

        洛肖正要张口,来句‘孺子可教’,不料殷长宁却提前开了这个口,分明低眉敛目,却是罕见锋芒毕露道,“不过,大人也说过,心肠太软,只怕是会误了大事。”

        洛肖眉头一挑,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被抱上了岸,他一看,可以免去脚程,往日里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洛大人顿时心头高兴坏了,也不动作,任着殷长宁抱他走,他身上湿,如此一来,伸手抱人的殷长宁自然也免不了要湿掉半件衣裳。

        “大人,就不怕我将你带去大理寺地牢?”

        “殿下人美心善。”洛肖插科打诨道,不过话里也有一分真在,毕竟这世间能长成殷长宁这般的,只怕寥寥无几,又像眼前人这般磊落君子做派的,少有人在。

        这样一想,他也算是实话实说。

        殷长宁听了洛肖的话,不觉抿了抿嘴唇,脊背绷得很紧,闷声不响,半响后他才缓慢开口,“大人高看我了。”

        “怎么会呢?我敢说,这四国之中,真正称得上这四个字的,也只有殿下您了。”洛肖最擅长讨人欢心,哄孩子的事情他从前常做,哄师弟师妹,哄自家徒弟,哄小主子,如今也算是重操旧业,但谁又能想到,这兜兜转转一圈回来,他哄的人依旧是殷长宁,“殿下行事磊落,光风霁月,又怎会做那腌臜小人之事?”

        “我并……非你想的那般好。”殷长宁哑声道。

        一行掌灯宫女巡夜,远远瞧见太子怀里抱着人进了寝宫,一众宫女霎时间面面相觑,却是大气不敢出一声,夜色中领头的掌事姑姑甚至转头,面色平静地朝她们连打了两个手势,一是噤声,二是抹脖子。

        太子的手段,她们素来是知道的。

        三年前自漠北回来后,太子的性情就变得阴晴不定,虽然依旧与从前一样笑,但有些时候却渗人的很。

        上回不知哪个糊涂虫,上赶着给太子送了爬床的人,不料触了霉头,旧账一翻出来,不须经太子之手,皇帝便怒不可遏,连夜勒令那南署锦衣卫去抄家,可惜了那开得正盛的西域美人,最后也沦为一摊血水。

        总有人说,太子菩萨心肠,但只要目睹过那天情形,便不会再提这一句话,因为菩萨依旧高坐莲花台,神情慈爱悲悯,台下却一地鲜血,众人敛声屏气。

        与其说菩萨心肠,不如说菩萨貌,阎罗心。

        “往后你要什么,与我直说便是,大人也省去劳神走这一遭。”殷长宁抱着人径直踏进了热气氤氲的浴池中,将人放在热池子里泡着后,又起身去拿了一套衣服,趁着这会儿功夫,洛肖顺势往池边一靠,依旧长臂一展,十分惬意,眯着眼睛盯着殷长宁笑道,“殿下出手这般大方,日后国库亏空可怎么办才好?”

        “大人多虑。”殷长宁平静道。

        洛肖但笑不语,伸手便去解衣裳,殷长宁霎时一怔,一时间竟是连着声音都大了不少,“你,你做什么?”

        “换衣服呀,不然殿下以为我要做什么?”洛肖失笑,加之瞧见看似波澜不惊的殷长宁,眼下却耳根子通红,他顿时了然,却不说破,甚至还存心逗弄道,“殿下,我看您衣服也湿了,若不介意,不妨一起?”

        “你……”殷长宁支吾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洛肖越发起劲了,他游到殷长宁跟前,撑手支地笑着看他,一冷一热的,洛肖脸上那张人皮面具也快废了,隐隐透出真容轮廓,他正要说点什么,也不知那殷长宁究竟受了什么刺激,竟瞬间红了双眼。

        洛肖一愣,心想这厮该不是又要哭了罢?

        正欲开口,谁料那殷长宁冷不丁一个掉头,竟夺门而出,若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后面有鬼撵他呢?

        洛肖捏了捏眉心,深深叹了一口气。

        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并非看不出小太子的心思,但事到如今,若两人真的搅和在一起,于谁而言,都非好事,也非易事。

        再者,他风流快活惯了。

        素来随心所欲,与小太子非一路人,既如此,不如早些决断,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免得被人利用。

        洛肖草草收拾一顿,便要趁着夜色走人。

        正要不告而别,殷长宁的声音却突然响起,隔着一扇门,如珠玉脆鸣,携着几分克制,“你这便要走了?”

        “擅闯宫闱之徒,殿下还要留他过夜不成?”

        “你身上的毒,我有法子解。”

        洛肖脚步一滞,却重新挂上笑,“所以殿下,您需要我做些什么吗?但说无妨,杀谁?还是抢什么东西?”

        默了半晌,殷长宁才缓慢开口,“你回来罢。”

        洛肖倏然笑了,下一秒却与殷长宁同时开口。

        “然后换一种新毒继续?”

        “换一个身份回东荣罢。”

        话一落地,双双静默。

        “抱歉,大人,我并不知道这些。”殷长宁难得主动开口,唯恐洛肖一言不合就走人,下意识往前迈了两步,又觉得唐突,停在那里不知所措,嘴唇无声张张合合,最后只说了一句,“大人,其实你只要往我身上种你们谷里用来唤人的万苓花印就可以了。”

        “这样,印主一死,印奴也不能苟活……”

        洛肖听得眼皮直跳,打断殷长宁道,“谁告诉的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生什么死,我怎么不知道?”

        殷长宁静静看了他半晌,欲言又止。

        洛肖却是火极了,他受人牵制次数只多不少,身不由己,如今又从殷长宁嘴里听到那阴魂不散的东西,心底的火一下子拱起来,看殷长宁的眼神都冷上几分。

        殷长宁几时被这样看过,心底登时不是滋味。

        眼见洛肖扭头要走,殷长宁急忙拦住他,洛肖眯眼,他便下意识开口,“你,你等等,我拿点东西给你。”

        “无功不受禄,还是免了罢。”洛肖嘲道。

        “你那位……朋友,应当需要这枚解药。”

        “……”不说还好,一说,洛肖倒是记起来他这趟的目的,看向殷长宁的眼神顿时复杂起来,“你不打算问问?”

        问问他,为何去闯巽陵?

        殷长宁默了一瞬,摇了摇头,“大人无恙便好。”

        事到如今,洛肖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带人探了人家生母的陵墓,之后又不请自来,趁着夜黑风高摸进人家的书房行窃杀人,这一桩桩一件件,总归是他理亏。

        但眼下布仁躺床上昏迷不醒,他也难逃其咎。

        如此一来,他还真得领了殷长宁这份恩情了。

        “那便多谢殿下了。”

        “我……去拿药。”殷长宁垂下眼帘,轻声道。

        “殷长宁。”正往外走,身后那人却忽然开口喊住他,“你不必对我有什么愧疚之情,说白了,你我主仆一场,我护你是本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至于其他,只能说洛某人时运不济,命该如此,怨不得旁人。”

        殷长宁攥紧了拳,却不言语。

        “殷长宁?”半天没有一个响,洛肖眯眼道。

        “嗯。”殷长宁应了一声,“我去取药。”

        这个人从前都是亲昵地喊他小阿宁,从来都是笑意盈盈,如今却连装都懒得再去装了,连名带姓喊他,时时刻刻提醒他,眼前人不是当年人,不要自欺欺人。

        一步错,步步错。

        他的洛大人已经死在三年前,回不来了。

        久别重逢,已是上天眷顾。

        他又怎么敢去奢望别的?

        洛肖如今为谁做事,他又有何资格过问?

        哪怕带人去探了他母后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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