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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命运


公仪陵身负重伤,衣服快要被鲜血浸满,自然不能走正路回菡萏庭,而他现在没有一点力气,也没办法隐下身形潜回去。

        最后青梨没办法,将他带到了青梨与银稚的房中,药也是他为公仪陵上的。

        那药很烈,洒在伤口上,痛得迷迷糊糊地公仪陵霎时清醒。方才挨了那么多下,愣是一声不吭,如今痛劲上来,他咬着布帕,死死地遏制住了欲呼出口的痛叫。

        青梨看他忍得辛苦,手上动作放缓,叹息道:“值得吗?”

        公仪陵微微闭上眼,颤声反问道:“银稚因你而死,你后悔吗?”

        青梨没有回答,公仪陵也没有继续说话,他们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但他们都知道彼此的答案。

        半响,青梨说道:“我自幼跟着师父,从未曾想过与师父意见相悖,也从来不敢。其实,我很羡慕你。”

        公仪陵自嘲笑道:“我有什么值得你羡慕的?”

        “羡慕你有了自己的灵魂。”青梨垂下眸子,微暗灯火在眼底跃动。

        “倒也不必说得那样好听,我不过是幼时遭难,得了一身反骨,爱做自己的主罢了。”公仪陵忍着痛,说道。

        做自己的主……青梨走了神,手上倒药的动作没了轻重,痛得公仪陵闷哼出声,才回过身,歉意收手,道了句“抱歉”。

        公仪陵上好药后,药效上来,加之过于疲惫,沉沉地睡了过去。

        青梨掩门离开,守到了钟莘栎的身边。

        洛川离开后便没了来意,一晚上都静悄悄的,只剩屋外落雨声。

        青梨并不叫青梨,顶用兰青梨的身份,只是方便潜入宫中而已。

        或许是年岁太久,又或许是毫不在意,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姓氏,只记得自己叫小源,那也是邻家阿姐喜欢叫的名字。

        阿姐的母亲是一个镖头,带得阿姐功夫十分不错,尤其是她的枪法,行云流水的一套下来,换得落花如雨纷纷。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阿姐收了枪,微微擦了擦额间的汗,抬头便看到墙边趴着个小团子,托着腮出神地看着她。小团子发觉她望向自己,从墙头跳了回去,因着手忙脚乱,还狠狠地摔了个屁股墩。

        阿姐爽朗的笑声从隔壁院子传入了揉着屁股的小源耳朵中。

        小源家中之前并不穷,养活两三个孩子绰绰有余,可惜就可惜在小源母亲想要女儿,却总是生不出来。

        到小源妹妹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了八个男孩子。

        养活这么多张嘴可不容易,大一点的男孩子可以做绣工赚点饭钱,像是小源这种只有三四岁的孩子,用小源母亲的话来说就是浪费粮食。

        小源脑子笨,大哥哥教他绣活,他学不会,二哥哥教他做吃食,他也不会。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爬上墙,看隔壁阿姐舞枪。

        有一日,一家人围在饭桌上吃饭,小源母亲絮絮叨叨说着光吃饭不干活的小废物,言里话外都是在骂小源。见小源听不懂,重重地摔了筷子,点着他的额头,问道:“你什么都不会,将来想做什么?可别指望着一直吸咱家的血。”

        小源额头被母亲戳得生疼,听她发问,脑子里浮现了落花雨中阿姐舞枪的英姿。

        他眸子亮晶晶的,同母亲说:“我将来想做镖师!”阿姐的母亲经常同阿姐这样说。

        小源母亲愣了愣,然后同他那群哥哥们齐声笑了起来,只余小源和他年纪太小的妹妹愣怔。

        她一边擦着眼角笑出的泪,一边说道:“你是男子,疯了么?男儿家怎么能做镖师。”

        小源听不懂,为什么男子便不能做镖师,他日日看阿姐舞枪,他也能拿着小木棍挥一挥,绝对不比女子差。

        他心里一根筋,想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做什么,于是,他敲开了阿姐家的门。

        阿姐瞧着那个每日偷看她舞枪的小男孩,听着他的愿望,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露出浅浅的梨涡,大方地教他耍起了枪。

        小源自有这方面的天赋与兴趣,整日沉迷练枪,竟真练出了几分名堂,连阿姐的母亲看见了都要称赞几句。得知他母亲经常不给他饭吃,还留他在家里吃了好几回饭,亲得像是一家人一般。

        后来在小源六岁的时候,母亲嫌他一个男儿整日弄些没用的东西,还光吃不赚钱,被村里人稍微一鼓动,便将他卖给了同村三十多岁的老姑娘做童养夫。

        小源只是呆,并不是傻,他知道这个女人不是母亲为他找的养母,只是母亲的安排,他也不知该如何拒绝。果然,进那女人家的第一天,她便想脱了他的衣服让自己同她一起睡觉。

        小源自是不愿意,挣扎中,他随手摸过一根鱼叉,将那人误杀。

        后来,他披着一身血色在夜幕中奔逃,皎洁的月光落到他的身上,只会显得更加可怖。

        惊慌失措的他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着一个如鬼魅般的男人,洛川没什么恶趣味,只是刚巧路过,瞧见了小源杀人的过程,引起了他的兴趣而已。

        那女人在村里单了好几年,因着好吃懒做还爱嫖,身子特别虚,小源杀死她,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洛川跟着这个孩子,是想要看他在误杀人之后将有什么反应。他要的不是能力,而是心理素质。若是这孩子小小年纪杀了人,还能活下去,那可真是太有趣了。

        小源一路逃向了家门,却见家中火光冲天,血腥味浓烈,浓烈到他确定绝不是自己身上的味道。

        他坐在家门前,麻木地枯坐了一宿,直到身后的火光消灭殆尽。

        阿娘没了,哥哥妹妹没了,连好心阿姐一家都没了。

        他忘记了自己当时究竟有没有哭,也忘记了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大抵只是一直盯着地面发呆,然后视线里走进了一个神秘的男人。

        被洛川带走的他后来才知道,阿姐母亲运镖惹了贼,一夜之间被灭了门,捎带上了他的母家。

        知道这个消息他并不恨阿姐家,反而很遗憾,那样温和好心的人,再也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洛川将他收做徒弟后并没有教他多少功夫,他靠着之前学过的东西,顶了兰青梨的名入了宫,然后被分到三皇女钟莘栎的身边,再后来随着年岁渐长,洛川时常潜入宫中,慢慢教他武功,他才成了如今的模样。

        青梨摩挲着珠子出神,这么多年了,他活着,好像只是洛川的一个工具,没有自己的灵魂。

        或许在阿姐死的那一天,在自己抛去男子身份的那一天,他就再也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说来也好笑,小时被母亲卖掉,后来又被洛川送进了宫,一生都在为了别人而活着。

        老天真是残忍,若是注定了他要一生身不由己,何苦让他有了自己的梦想,再尽数打碎?做一个像大哥哥那样整日只知嫁人的赚彩礼工具,不也挺好的吗?

        虽然知道公仪陵过得也并不如意,甚至遭受的折磨比他还要惨上许多,可他就是羡慕那样一个有血有泪的公仪陵。

        公仪陵会为了自己在乎的人而反抗师父,会拼上自己的性命,而自己就只是一个胆小鬼,眼睁睁地看着银稚死在自己的面前,却什么都不能做。

        他像是一个木头人,就连为银稚掉眼泪,都丝毫不曾察觉。

        天边露出曙光时,青梨推开了门,院中除了落花过多,昨日打斗的痕迹,早已被雨水冲刷,一丝血迹都没有留下。

        公仪陵还在梦中,微微勾起了唇,不知梦到了什么。或许梦到了钟莘栎终于醒来,而洛川不再来干扰他们的生活,他与他的心上人能够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辈子。

        天彻底白的时候,该来照顾钟莘栎的奴仆进了院中,瞧见那钉子般的公仪陵终于没待在钟莘栎的身边,不禁松了口气。

        王女和侍君都是善待下人的好主子,如今一个终日昏迷一个日夜劳累,弄得他们都很难过,如今公仪侍君总算是愿意下去休息了,这便有了好的开头,说明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进行。

        当然也有几个奴仆要来看看公仪陵,好在洛川下手时没伤了公仪陵的脸,伤都在身上,包扎好换身衣服便不易被人看到。只是他脸色苍白,并不比昏迷的钟莘栎好到哪里去。

        奴仆不欲打扰,遂一个个告退,只留唯一一个知道全局的青梨站在乘鸾居院中,看着天边云卷云舒。

        ……

        钟莘栎这一昏便与外界彻底隔离开,她听不到外界诸多声音,也感知不到公仪陵在她身边不眠不休地守着她。

        她好像在黑暗中走了很久,不知停歇,然后,她看到了远处的亮光。

        一闪一闪,诱引着她走过去。

        青泽也与她断开了连接,没有告诉她该不该走向那片未知的光源。她顿了顿,决绝地向光明走去,然后伸出了手。

        身边的黑暗被撕裂,眼前的光明也碎成瓣瓣光影,然后一点一点消失在风中。

        她看到了顾琢玉远去的身影,眼前也变得模糊起来,似乎盛着泪。

        钟莘栎猛然想起,这不就是顾琢玉离京去云川时同原主告别的场景吗?

        她为何又梦到了这个记忆?

        只是这记忆并不如之前那般碎碎落落、须得她慢慢拼凑,这次的记忆,完整齐全,跨越六年时间,将所有的真相都送到了她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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