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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黄雀


沈悦回过神来,后退两步,颔首道:“抱歉。”

        舒窈看着她,半天没说话,沈悦也不敢抬起眼睛看向那双观察透彻的眼,只好将头埋得低低的,听得舒窈轻声道:“无事。”

        待她抬起头,舒窈已经走进了宫中。

        坐在屋中的公仪陵没什么反应,人淡如菊的模样,好似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逼着他死一般。

        舒窈不等他开口,就自行寻了个地方坐下,看着他绣花,寒暄似的开口道:“凤后这绣花手艺果真妙绝,绣样简直栩栩如生。”

        公仪陵放下手中的活,淡然道:“普通水平罢了,学得不精,舒丞相见笑了。”

        “哪里哪里,总好过我家那位,他碰都不会碰一下绣篓子。”舒窈用同样平淡的语气回了过去。

        “柳公子才情甚佳,若让他那双抚琴作画的手碰了针线与阳春水,反倒可惜。”

        舒窈嘴上谦虚道:“那些也只顾得上意趣,哪比得上凤后这般宜家。”

        “宜家?”公仪陵闻言轻轻笑开,说道,“舒丞相忙于政务,府中教养孩儿之事,应当是柳公子在管吧?”

        “不错。”

        “他将孩子教养得很好,那孩子长大应当会是一个很称职的凤君。”公仪陵想起了那个偷偷带给他竹蜻蜓的小男孩,笑意加深。

        “凤后,”舒窈闻言敛下笑意,说道,“舒窈自入朝堂,自诩东乾之事窥得八/九清明,却唯独猜不透您的安排。”

        公仪陵挑眉,无辜的眼神里还藏着方才未退却的笑意,他明知故问道:“什么安排?”

        “这里没别人,再含糊下去就没意思了。舒窈能想到,您自然能想到。顾溪亭虽然只是一个孩子,可家人骤然离世,他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您与先国主皆与顾家姐弟之死有关,舒窈不信,您想不到顾溪亭会迁怒陛下,故而把他放到陛下的身边。

        “还有晴天,您从来不曾见过这孩子,不明了他的心性如何,冒冒失失指给了陛下,不怕来日会有什么闪失吗?”

        公仪陵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缓缓说道:“将一个危险的人放到她的身边,是我身为凤后对一个稚嫩君主的历练。指一个身家清白、养出来必定会心思单纯的男子陪她度过余生,是我身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疼爱。”

        舒窈垂眸,似是在慢慢消化这段话,又抬起头,接着问道:“那么凤后,身家清白的人那样多,您为何偏偏点了舒家?您知道的,因为先国主之事,舒窈对您也有心结。”

        “舒丞相开明,若日后我的小女儿遇到了喜欢的男子,而那人又不是舒公子时,我相信舒丞相会主动断掉婚约,成全无忧的幸福。”公仪陵不疾不徐地斟了两杯茶,说道。

        “可您有没有想过,无忧喜欢的恰巧是最危险的那个人,又该怎么办?”

        公仪陵放下茶壶,缓慢而又有力地说道:“我不会让她重蹈阿悦的覆辙,哪怕顾溪亭与我一般深爱她。我与阿悦的爱彼此忠贞,无可置喙。可这样的爱太辛苦,我们便是前车之鉴,是以我不愿让无忧再走一遭。”

        说着,他将茶盏推到舒窈面前,继续说道:“更何况,无忧并不爱他。此假设全作空谈,我为何还要有顾虑之心?”

        “陛下还小,您如何能看出?”舒窈奇道。

        “你也说她还小了,小孩子的心思一眼便能看透。她对顾溪亭只有依赖,而这份依赖,也被你们给慢慢消解了,不是吗?”

        “凤后能看透陛下的心思,那可看透顾溪亭的心思了?”舒窈意有所指道。

        “看透他的心思并不难,无论是对无忧的异样感情,还是对我的报复。”

        “您知道顾溪亭做了什么?”舒窈眯起眼睛,问道。

        “勤王殿下与舒丞相不也知道吗?”公仪陵执起茶盏,啜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顾溪亭虽然早慧,但说白了还是个孩子,加之身困宫中,想要造奇石扣我污名,还得与顾家旧部联系。这动作太大,稍微注意他便能发觉,有什么不好知道的?”

        舒窈看着公仪陵的眼神里带上兴味,似乎没想到他困在勤王势力范围中,眼线还能安到顾溪亭身边,况且还有一件事……

        她指尖敲着桌面,说道:“所以,心思早被看破的顾溪亭,依计划埋石陷害您,看透他的我们三个,却没有一个阻止他。我与勤王不阻止便罢,存的是顺水推舟除掉您的心思,可您为何不加以阻拦?是存了死志吗?将无忧之后的事安排妥当,毫无牵挂地去殉情?”

        公仪陵不置可否,舒窈啧啧感叹:“对先国主痴情,对陛下可真是绝情。”

        “她身处这样的一个位置,有太多人爱并不是好事。话说回来,舒丞相来见我,是因勤王已经想好如何处置我了么?”

        舒窈点头道:“三日之后,将您囚于室中,以火驱恶,消余疫。”

        “那就是烧死了?”公仪陵想了想,状若苦恼地说道,“那可真不是一个好看的死法。”

        “却是最能让百姓安心的方法……可不是我们故意折辱您。”舒窈笑道。

        两人像相知许久的知己一般相视而笑,公仪陵平静地说道:“别让无忧看到,哄她去玩,离得越远越好。”

        “那么,那个叫江辛月的姑娘呢?”舒窈问道。

        公仪陵瞳孔微缩,问道:“你管她做什么?”

        “她不是您新找的相好?”舒窈挑眉道,“我查过您失踪后的行迹,一路查到了泠水村,我可听说您化名‘阿雪’,成了她的未婚夫。方才我进来的时候,她就在门口,还想要跟我一起进来,看着挺急的……不和她道个别吗?”

        公仪陵敛下眸子,说道:“她与东乾所有的乱象无关,是我的错,由我来赎罪,待我死后,不要为难她。道别……就算了。”

        “放心,她辅助郑医师救人有功,我们不会因您而对她有意见。舒窈只是好奇,您究竟爱哪一个?”

        钟莘栎还是江辛月?

        公仪陵沉默片刻,说道:“你就当我都不爱吧!”

        东乾三王女钟莘栎,泠水村潦倒门户孤女江辛月,都不是他的爱人。

        ……

        往日没了钟潇云便冷情的冷宫今日尤为热闹,刚送走舒窈,公仪陵便等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顾溪亭将舒窈给他的令牌收进袖子里,一步步走到公仪陵面前,说道:“公仪陵,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有多久吗?”

        公仪陵绣着手里的东西,懒得抬眼看他。

        顾溪亭冷笑道:“我告诉你,你快死了,三日后被烧死,死无全尸!”

        他以为这样的恫吓能看到公仪陵惊恐的表情,怎奈那人一脸悠然地绣着花,甚至还轻轻地哼起了歌。

        这歌他听过,小无忧还是婴孩时爱哭,公仪陵会轻柔地将她抱在臂弯,哼歌哄她入睡,哼的就是这首歌。

        “是不是觉得自己有小无忧傍身,所以勤王殿下拿你没办法?”顾溪亭自以为发现问题症结,声音高了一度道。

        “你不配提无忧。”公仪陵还是没有给他眼神,冷声道。

        顾溪亭磨了磨后牙,说道:“这次无忧也救不了你,等你死了,无忧就又只是我一个人的无忧了。”

        “无忧从来都不是你一个人的无忧。”

        公仪陵忍无可忍开口道,他放下针线,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有些账,我懒得同你算,但并不代表我不清楚。无论是你故意惯养她,让她成为一个不爱国事的小昏君,还是你故意命人刻石泼我污水,蓄意将我推入死路。这些事,我都知道。你以为你能骗过许多人,但其实,你也只能骗骗无忧而已。”

        顾溪亭脸上得意的神色消失,他怔然问道:“你说什么?”

        “听不懂吗?”公仪陵一步一步逼近他,说道,“你做的事,我们都一清二楚。我知道,舒窈知道,钟莘枫知道,郑师父也知道。就算我死了,他们也不会再让你靠近无忧。”

        “是!都是我做的!那又怎样?”顾溪亭眼里浮了泪花,说道,“你们只管逼着无忧做这做那,但她只是个孩子,我宠着她惯着她怎么了?再说你,你是扰乱东乾的逆贼,你逼死无忧的母亲,你活该被我算计!”

        说着,他哽咽道:“他们会理解我的……对,会知道我的苦心的。”

        公仪陵冷笑一声。

        “你笑什么!”顾溪亭恼羞成怒,挥着拳头打去,被公仪陵一手扣住,反手摁在了桌子上。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知道的只有这么多?而不知道你故意断了无忧的药,想要她的命?”

        拼命逃离他桎梏的顾溪亭闻言停止挣扎,眼泪顺着脸滑落,沁入桌布里,了无踪迹。

        “你……你怎么会知道?不,不对,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要害她!”

        “若不是于阿悦有愧,我一定会掐断你的脖子。”公仪陵一字一顿地说道。

        “断药之事暂且不论,就拿你可笑的宠爱解释来说。她是千万人的陛下,你蓄意让她沉迷玩乐,是守护了一个小女孩的童真不错。但你自己清楚,这样做只会断了她在这政权颠簸世间活下去的可能。你怎么还能站在这里,理直气壮地和我说这是你的苦心,你是为了无忧好?”

        他松开心如死灰的顾溪亭,冷言道:“滚出去,你让我死个明白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再不出去,我拉你垫背。”

        看着顾溪亭魂不守舍地踉跄离开,公仪陵眉眼变得不耐起来。

        舒窈这个狐狸,故意把令牌给了顾溪亭,让他来找自己的事。她知道公仪陵定然不会容忍顾溪亭洋洋得意,一定会出言绝了顾溪亭的无端幻想。

        她在借公仪陵之手逼顾溪亭方寸大乱,好名正言顺找茬将他远调钟潇云身边。

        公仪陵想了想,缓缓笑开,不知是被气笑,还是放下了原本如石硬的心。

        按照他的心,就应当让钟潇云在顾溪亭手下吃几次亏,跌跌撞撞鼻青脸肿地长大。可舒窈此举分明是反对他的育儿观念,势必要将他安在钟潇云身边的隐患拆掉。

        借公仪陵之手,推翻他的安排,真有她的。

        公仪陵笑了笑,眼泪爬满脸颊,他也不知方才的发火是真的按捺不住怒气,还是想顺水推舟助舒窈打他自己的脸。

        若是后者,只能说他这样的父亲心肠不够硬,分明想要逼着小无忧自己成长,偏生矛盾地希望她也在爱中长大。

        既残忍,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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