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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一九七二年秋至一九七六年夏(6)


我睡了一觉醒来,看见弟弟伏在蓝色的窗前。

        “干什么?天快亮了啊,你一宿没睡?”

        “我被狗叫吵醒了。我在看——有人!”

        “是鬼吧?鬼都在五更回墓穴的啊。”

        “我就以为是鬼,没见过,想看看。不是鬼,是人。弟弟回头看着我说,“像哥哥。”

        “不可能,哥哥下乡了,这个时候,在农民家睡着了。”

        “真的,我看见他了,在方书记家后面。”

        “他怎么不回家?”

        “你看你看!他一直守在那里!”

        我急忙来到窗前,和弟弟一起跪在凳子上往外看。松树林黑黝黝的,陈大和小白的狗狗汪、汪、汪地你一声我一声互相叫唤应答着,引来远处村寨里的狗们也有一声无一声地吠叫。

        “你做梦了吧?哥哥怎么可能蹲人家后门?”

        我从凳子上下来,去厨房的水缸里舀水喝,准备喝饱了继续睡觉。这时,我听见隔壁方书记家后门轻轻打开的吱呀声音。我迅速回到窗前,爬到凳子上,将额头抵住窗户往外看。

        一个灰白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往松树林的小路走去。

        是王雪梅,披散着头发,她那件印了白梅花的红外衣,在夜色里看起来就是灰白灰白的。她的身体不但摇晃,脚步也趔趄着,仿佛身体已经散架,完全失去了平时那种矜持、高昂的气势。

        她刚走了几步,一个大男孩的身影出现了,是我哥哥!

        我哥哥保持着一段距离,跟着她,他们穿过松树林,往女生宿舍方向去。

        我从凳子上滑下来。“真的是哥哥……”我茫然地说。

        “我去告诉爸爸!”

        我一把抓住弟弟:“不许说!”

        我们回到床铺上,弟弟要我猜哥哥做了什么。我没理他。被子盖上身体,瞌睡像棉被一样再次向我压下来了。

        但我还没有在梦海里沉得更深,就被轻轻的敲门声惊醒。我跳下床,拉开门闩,哥哥闪身进来。

        “哥哥——”

        他没回答。他擦过我身边时,我感到他颤抖得很厉害。

        “哥哥,你病了吗?”

        “有、有吃的吗?他结巴着。”

        “没有。我舀水给你喝?”

        “不、不要,我冷、冷……”

        “你快来!”

        我让出自己的被窝。他钻进去之后,我又把我和弟弟的衣服全部放在被子上,增加被子的厚度。许久,他的颤抖才慢慢平息下来,睡着了。

        我哥哥醒来的时候,大约已经是下午了。他跳下床,奔到我面前。

        “镰刀呢?我的镰刀呢?”

        “什么镰刀?”

        “今天要割秧靑,沤肥料的。”

        “哥哥,你回家了哦。”

        他杵在房间中央,愣了许久。之后,他转身进厨房,掀开那些锅盖找吃的。只有一块煮熟的土豆,是我留给他的。他没剥皮就塞到嘴里,吞咽时噎住了。他用大木勺子从水缸里舀半瓢水,倒到嘴里,将喉咙里的土豆冲下去。

        “我走了,别告诉爸爸我回来过。”

        “晓得了。”

        他跑进松树林里。经过松树林之后,他应该是往李家寨的方向去的,他的同学们都在那边,这个时候应该正在山上,在灌木丛中忙碌,割下各种草叶,用藤捆成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垛子,往山下扔。山下的女同学将它们归拢,搬到马车上,拖回寨子里。赶马车的活,通常也是他来做的,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抚摸那些马,马就变得格外温顺听话。

        远远望去,阳光明亮,李家寨笼罩在一片烟雾中。

        他犹豫了一下,迅速穿过大操场,往女生宿舍跑去。

        女生宿舍静悄悄。这栋黑褐色的木房子,以前在他的记忆里很小,小到他可以从各个角度,看见屋顶上黑瓦片缝隙里生长的野花野草。但是这一天,这栋房子好像和空气一样膨胀起来了,在午后的光雾里,它移动起来,向他逼近。

        他一步步后退,退到废墟那里。大概是因为天气变暖的关系,迷迭香提早开花了。迷迭香的气味让他的心一直狂跳,同时他又觉得自己那么虚弱,虚弱到迈不动脚步。他找到废墟旁边自己经常坐的那块青石头,跌坐在上面,闭上眼睛。从身体的内部去听,心跳的声音更响了。他看见大片大片的红色,是他的眼皮被太阳暴晒带来的红色,是他自己的肉体和血液。他眩晕着,想起曾经被迷迭香和薄荷拯救的时刻,本能地伸手摘那些细长的叶子。

        他听见了什么声音,缩回手,睁开眼睛。

        是王雪梅,端着搪瓷脸盆,悄悄下楼来了。她看见了他,歪在废墟旁的大石头上,头发乱,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她悄悄深吸一口气,没有退缩,只是将脚步放到最轻,想绕过去。

        但是,他睁开眼睛了!

        她还像昨天晚上一样披头散发,两只膝盖弯曲着,抖抖索索走下楼梯。

        怒火涌上他胸口,他听见它们在喉咙里发出的哼哼声。

        “嗯,嗯……”

        他清理喉咙,费劲地控制自己。

        她看他一眼,将脸沉下来,绷得紧紧的,不吭声,步子挪动得快了些,恨不得飞过去。

        “洗衣服啊?”他朝她说。她勉强抬头看他一眼,面无表情。

        “我帮你。”

        他伸手要接她的脸盆,她没松手,身体突然扭动,用脸盆为武器摔他的手,他避开了。盆里有白袜子、白色的束胸背心,以及卷成一团的昨天穿的衣服。

        他跟着她。

        她回头,轻声而用力地说:“你走开。”

        他没走开。他一直跟着她,往王家寨的方向,沿着一道沟渠,去到那个积水成潭的地方。她赤脚踩进水里,却迟迟不动。

        “你为什么不洗呢?”他在大青石上坐下来,偏着头问她。

        “你在这里我就不洗。”她撅着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扎鬏鬏了?披着头发不好。是不是没有橡皮筋?我可以帮你找。”

        “不关你事!”

        “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

        “哪里都没去。”

        “你撒谎!”

        “你才撒谎!”

        他有些恼怒了,依然控制着自己。“是不是他骗了你?他强迫你的吧?”他一直盯着她,希望她说是,希望她哭,扑到他怀里哭,说她被骗了,被逼了,被威胁了。总之,不完全是她的责任,她是不得已的。

        但是,她平静地抬起头来,冷冷地对他说:“我哪里都没去,一直在宿舍里。”

        “你真是个撒谎不会脸红的人!你什么时候离开他家回宿舍的?”

        “你看见了?”她扬起脸来,声音也提高了,不屑地望着他。

        “我当然看见了,我一直跟在你后面。松树林里有很多坟,你真是连鬼都不怕哦!”

        她的锥子脸红了,然后又白了。“你走开,不关你事。”

        “他都可以当你爹了!”

        “我不要你管!”她突然嘶声叫起来,“就不要你管!”

        “他是不是给你钱了?”

        “给了!”

        “没想到你才这么大,就学会这种古老的职业了。”他脸色灰白,眼眶里浸满泪水。

        她没有仔细听清他话里的意思。

        “他给我纱巾,不是橡皮筋,是红纱巾!”她得意地说,“他还能让我不下乡!”

        “不下乡?你就为了这个?”

        “对,就为了这个。我不下乡,不当知青!我不想染上血吸虫病、大脖子病,不想得肺结核!不想又得病又找不到工作,连洋芋也吃不饱!我想留在镇上工作,他说留在学校工作都没问题!”

        “他胡说!没有人可以不当知青,独生子女都不行!”

        “他说了可以,就可以,我就不当知青!我不要你管!”她朝着他吼起来了。

        他满脸通红,呼呼地喘气。崭新的搪瓷盆子在水里飘浮,粉红的盆子里绘有牡丹花和“战无不胜的……万岁”,花和字被衣服遮住了一部分,估计在牡丹花和字之间,还绘有红色的大金鱼。

        “这个脸盆,就是他给你的吧?”

        水面的光线刺激着他的眼睛,他眨一下眼,眼前全是粉红和大红的颜色。没等她回答,他弯腰端起脸盆,奋力朝前面耸立的大石头扔去——

        “哐当!”

        搪瓷脸盆在礁石上翻滚,粉红和白色的搪瓷碎片从石头上溅出来,瞬间陆续沉没水中。盆里的衣服随风飘飞起来,白色的衣裤上,点点处女血迹已经发暗,结成了硬块,油亮,暗红,飘浮在空中,像一只只深不可测的、怪异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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